作者
槐荫书话
来源
孔夫子旧书网APP动态
龚明德先生对现代文学的名著作“修改笺评”,是创造性地从事文学史的研究。我从《今晚报》副刊读到他在显微镜下的研究成果,认为他苦心孤诣的研究是扎实的、有益的。我只翻阅过他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透视研究,知道他按这种方法研究《围城》曾惹了一场麻烦。从此知道,在世的小说家,并不希望学者研究他的修改增删内幕。
但是,现代作家,在身跨两个社会制度后对自己的代表作的修改,确实是值得研究的文学史话。读曹禺几部剧作,看舞台上的演出,我的这种认识更坚定不移了。
年,《雷雨》演出成功,名字还叫万家宝的曹禺接受天津《益世报》的采访,访员是汇文中学学生安正元。那时,26岁的万家宝真是英姿勃发啊!“记者问他对中国女子教育的感受。他笑了一笑,闭了一会眼,才慢慢地说:按照我近两年教学所得来的感受谈,我感觉到中国女子学校教育的目的,不是培养及造就她们成为贤妻良母,而最迫切需要的是教她们同社会接近,使风吹她,雨打她,在这种环境中锻炼成一个带有独立性的女性,成为一个真正的女性。”谈这番话时,万家宝正在女子师范学校教书。读他的几部剧作,我感到,他秉承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精神,在他的每部作品里都探讨女性的命运和前途,是易卜生剧的中国化。年轻时对报纸发表的谈话,提倡女子走向社会,跟他在创作中思考的问题是一致的。安正元,后改名安岗,曾任人民日报秘书长、副总编辑,年代主《经济日报》笔政,把一份报纸办得很有生气。我曾将这个访谈推荐给《新文学史料》杂志,希望读者看看年轻时的万家宝的真面貌。
年轻时的万家宝,是才气横溢的剧作家。读他早年没动大手术的剧本,你分明能感到他的天才的发挥和自由的心态。他在剧本中对人物、场景的介绍,是典雅的散文;他在《雷雨》《日出》旧版本中写的序和跋,诚恳、深刻,更是独一无二的散文诗佳作。《雷雨》序的开头,他写道:“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瞭我自己,我没有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年轻时的万家宝,《雷雨》的作者,向观众和读者袒露胸腹,喃喃自语,道出他成功后的迷惑。《雷雨》是家庭伦理剧,或者说是家庭的乱伦剧,剧作者探讨女性的心理和处境,把问题摆在观众面前,让观众和繁漪一起在爱恨的苦海沉浮。万家宝是诚恳的,老实的,他为他创造的人物找不到出路。《日出》里的陈白露,浅层看,只是个被有钱的银行家包养、寄生在金钱世界里的交际花。这样的人和事,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并不奇怪。万家宝的笔,揭开陈白露在浮华下的空虚,笔触撩开她内心的煎熬和痛苦。在剧本的开头和结尾,都是她年轻时的朋友方达生要带她走,要把她从火坑救出,但陈白露已被寄生的生活方式腐蚀,完全依赖饮鸩止渴式的生存。修改前的《日出》尾声,万家宝是这样写的:
福:您不要什么东西啦?露:(摇摇头)(富生背着白露很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由中门走出。)(白露把酒喝尽,放下酒杯。走到中桌前慢慢翻着账条,看完了一张就扔在地下,桌前满铺着乱账条。)露:(嘘出一口气)嗯。(她由桌上拿起安眠药瓶,走到窗前的沙发,拔开塞,一片两片地倒出来。她不自主地停住了,她颓然跌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她抬头,在沙发左边一个立柜的穿衣镜里发现了自己,立起来,走到镜子前。)露:(左右前后看了看里面一个美丽的妇人,又慢慢正对着镜子,摇摇头,叹气,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停一下)人不算得太老吧。可是……(很悠长地嘘出一口气。她不忍再看了,她慢慢又踱到中桌前,一片一片由药瓶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声音和态度仿佛自己是个失了父母的小女孩子,一个人在墙角落里的小天井里,用几个小糖球自己哄着自己,极甜蜜地而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她紧紧地握着那十片东西,剩下的空瓶当啷一声丟在痰盂里。她把胳膊平放桌面,长长伸出去,望着前面,微微点着头,哀伤地。)这——么——年——轻,这——么——美,这——么——(眼泪悄然流下来。她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账单堆在长包房里,银行家已不来为她买单,生活逼迫她用安眠药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段描写,曹禺删去了。
读万方的《你和我》,从作者独白式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式的调子里,我了解到女儿眼中的曹禺,知道曹禺的后半生,困于情感漩涡,靠安眠药生存。陈白露死于安眠药,是没人为她付账了;曹禺困于家庭和社会,有人为他买单,但他却要靠安眠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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