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十六章
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秋去冬来,严寒的季节又在逝去。全国形势的急骤变化,在集中营的斗争里,也明显地反映出来。不屈的人们满怀信心,愈斗愈勇;而敌人的士气,却在继续衰落。早上,刘思扬倚在敞开着的牢门边,怀着对新春的向往,凝神远望。墙头上,一群吱吱叫着的麻雀,扑过电网,飞向远方……几个特务,正在楼边的走廊上安装电线,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看见,在放风场上,每一双眼睛放着亮,每一个脸颊发着光彩。地坝中,迈着轻快的脚步散步的人,和那边孙明霞头上鲜红的发结,满面的笑容,都感染着他,使他心里涌现出奔腾起伏的激情。“你又在做诗?”刘思扬的思潮被打断了。“该我们放风了。”余新江喊着,跨出牢门,顺手抓住刘思扬的手臂:“走呀,老刘!”每个敞开的风门边,都聚集着三五个笑逐颜开的伙伴,人们的心境,正像这迎春的早晨一样爽朗。走进厕所,他们劈头看见几个早该收风了的楼五室的人,还蹲在便坑上轻声谈话,就笑着问道:“你们还没有回去?”“找到窍门啦!”大家都笑了。牢门白天不上锁,上厕所可以超过放风的时间,这都是绝食斗争以后出现的新事。不过,近些日子以来,也许是由于战局急转直下的关系,特务的看管似乎更松懈了些。猩猩还假惺惺地到处问好,说要给牢房增装电灯……“你们谈吧,我帮你们放哨。”刘思扬说了一声,便站到厕所外边去了。“我们楼五室,昨天关进了个新战友。他是在贵阳被捕的,带来了许多好消息。”“什么好消息?”“他在二处看到了报纸!”“报上有啥好消息?”“他看到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刚送到楼六室。”说话的人故意卖弄关子,“等一会,你们会看到的。”偏偏这候时,门外传来了刘思扬的咳嗽声。大家明白,准是看守特务来了。“你先谈点呀!”余新江急切地要求。楼五室的人,站了起来,朝门外扫了一眼,匆忙地回答:“解放军要渡长江了!”门外特务的脚步声,已经听得清了。说话的人扮了一个鬼脸,不慌不忙地走出去。余新江心里很气恼:早不来,迟不来,刚刚把好消息给打断了。他瞟了一下狗熊正在张望的背影,没好气地骂道:“好狗不挡路!哪个死在门口把太阳都挡完了?”狗熊回头一看,是余新江,便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地溜开了。渣滓洞的特务都知道,在绝食斗争中当过“代表”的这个工人,是不好惹的。胜利,即将到来的胜利,使得人人兴奋,心情更加急切。余新江拖着刘思扬一口气跑到牢房后面的水坑边,捧起清泉,洗了个凉爽的冷水脸。过去的小坑,现在扩大了,用石头砌成简单的蓄水池,供作盥洗之用。找水喝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每天都有开水供应,吃饭也有了点蔬菜。放风回来了,余新江更显得精力旺盛。他一进门,便看见比他先回来的刘思扬用不曾有过的惊喜神情,向他点头,预示着非同寻常的喜讯。黑压压一屋人都拥在丁长发身边。“静点嘛!”丁长发张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泥巴烟斗不住地在嘴角上跳动。“我来报告三条重要消息……”他拿着从楼六室传过来的几张纸,眼光朝牢门外一扫。“站个人到门边,看住特务。”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竖起了食指说:“第一条,辽沈战役胜利结束,歼敌四十七万。攻克长春、沈阳、锦州,东北全部解放!详细情形都写得有,我说完了大家自己来看……”“打得好!好!”欢呼声从人丛中突然爆发了出来,每个人都止不住心头的激动。“第二条,淮海战役捷报频传。击毙蒋匪兵团司令黄伯韬,活捉兵团司令黄维,歼灭孙元良兵团。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进抵长江北岸,渡江解放全国了!”“万岁!万岁!”又一阵欢呼的声浪。“第三条,国民党重放和谈空气……”“和谈个屁,打进南京再说!”“我看,反动派大势已去,我们马上就要自由了。”“你才性急咧。”丁长发把烟斗一咬:“和谈,和谈?这里面定有名堂!”这时,楼上楼下,对面的女室,几乎所有的牢房,都传来阵阵热烈的狂欢声浪,特务被吓得销声匿迹了。“最多再打一年,把反动派全部吃掉,中国人民就完全解放了。”余新江兴奋地把话一转,“老丁,我们把楼五室写来的消息,送给老许。”他怕许云峰独自一人不知道胜利的喜讯,急切地对丁长发说。“别忙,猩猩正在和老许说话。”“猩猩在隔壁?什么事?”“谁知道?”丁长发眼珠一转:“总没得好事。”“这么好的消息,”刘思扬心情激动地说:“该庆祝一下才对。”“是呀!是呀!”大家应和着。“是个好主意!”老大哥微笑地望着大家的面孔。“今天是二十几?”“十二月二十九。”“可以筹备一下,过一个热闹年。”一听老大哥的话,胜利狂欢的念头,立刻涌上每个人的心头。可是,该怎样来庆祝这胜利的新年呢?这时,牢门边有人咳嗽一声,大家回头看去,猩猩正从楼八室出来,快步走过牢门,脸上带着谄笑。过了一会,猩猩谄媚的声音,就从地坝中传来:“诸位!请雅静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宣布。”“瞧,猩猩又搞什么鬼?”“听听他说些什么。”“刚才,接到徐处长手谕:政府准备停止戡乱,弃战言和,所有政治犯自应优待。这件事,兄弟刚才已经奉告了许云峰先生。过去,本所工作,诸多缺陷,兄弟十分痛心。为了改善诸位的生活,根据处长命令,宣布如下:第一,新年期间,优待每人四两肉,半盒香烟,二两酒……”“谁稀罕这一套?***打了败仗,还有脸来讨饶!”余新江身边一个人鄙弃地骂了一句。“第二……”猩猩的声音变得更加委婉:“新年期中,全天放风,一律不关门上锁……每间牢房,马上增装电灯……”猩猩还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没有人再耐烦听了。“刚才猩猩找老许,也是说这些?”刘思扬揣测着。“为什么他要先通知老许?”余新江感到不解。“我看是绝食斗争把猩猩搞怕了。”人丛中一个声音判断着:“狗熊见着老刘和小余,不也是吓得打抖?”“问题不那么简单,我想还是看一看,再下结论。”“依我说,我们是沾了解放军打胜仗的光!”大家纷纷议论着,老大哥习惯地伸手摸摸痣胡。“老丁刚才说得对,里面还有点文章……”话里的含义是什么,老大哥没有进一步解释,可是听得出来,他的心里,似乎盘算着什么事情。“先不管敌人想干什么。”老大哥话题一转,说道:“过新年,大家来做副春联吧。”说起过年,在牢门上贴对联,大家当然赞成。可是一讨论,大家觉得这里的对联,很不好做:又要精彩中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又要适当地含蓄:要同志们一看就懂,又要特务看不全懂,或者根本看不懂。原则定了,大家就动脑筋想起来。“我提议,老刘先做一副。”是谁出了个主意。“老大哥给大家出的题,怎么要我先做呀!”“你是诗人嘛!”大家都笑了,刘思扬皱皱眉头,一时选不着适当的辞藻。“我不会客套。”余新江直爽地放开喉咙说:“两个天窗出气,一扇风门伸头!”余新江的话还未落音,就把人们惹笑了。“简直不像副对联。”“嘿嘿,我说要得。这副对联,还有点道理嘞!”丁长发点头赞同。“倒是别开生面。”刘思扬也同意了:“可惜差一幅横额。”“我来做个横额。”丁长发不慌不忙地把烟斗拿到手上,比画着:“四个大字:乐在其中!”“哈哈哈……”全室哄堂大笑。“这才叫苦中作乐嘛!”丁长发张开大口,露出焦黄的牙齿,一边笑,一边解释。“乐在其中!那你为啥子打监逃跑了十几回?”有人笑着反问。丁长发并不隐瞒他的某些经历,在川西一带的农民中,提起丁大哥的名字,谁都熟悉。他这次入狱,是农民武装起义时,在指挥战斗中受了重伤才被捕的。丁长发笑嘻嘻地回答道:“不跑要砍脑壳嘛!”“你现在为啥子又不跑?”“乡场上,县份头,坐监和渣滓洞不同。”丁长发嘿嘿地笑着:“墙一推就倒了,郎个不跑?哪像渣滓洞,窗子上钉的都是铁条条!”“你不是说过,弄点黄烟点燃,放在脚镣上,用竹管吹一阵,铁就烧脆了,半夜里敲断脚镣就开跑!”又有人引用着丁长发自己讲过的话来反问他:“铁镣和铁窗,都是铁做的嘛!”“对呀!”刘思扬也插嘴笑道:“猩猩不是还要发烟给你吗?”“这里要想跑——”丁长发把空烟斗在空中一划:“除非大家来个一、二、三……”他暗示了一个动作,便把烟斗爱惜地含进口里,大笑起来:“这一回,干瘾过完了,该我的烟斗打牙祭咯!”大家又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根空烟斗,含了一年多,现在苦出了头”“我早就晓得有这一天嘛!”人们笑得紧按着肚皮,喘不过气了……对联决定以后,大家又商量了一阵,主张发动各室互相赠送礼品作为纪念。老大哥想了一下,也同意了这个主意。余新江道:“依我说,应该给那些表现最坚强的同志,象老许、江姐他们,送点最有意义的礼物。”“什么礼物?”人们追问着。余新江手心上捧出一颗胶牙刷柄刻制成的小红星,递给了老大哥,这是他用一双灵巧的工人的手做出来的。“你看,红星怎么样?”同志们都嚷了起来:“小余,给我一颗,你做了多少?”“十颗。”“太少了,太少了!”大家评论着,“最好一人一颗。谁不该发一颗呀?”“发都该发,就是材料太少,时间不够,做不出来。”“大家都来做嘛!小余,把材料都拿出来,还来得及咧!”丁长发说罢,伸手从楼板上,硬拔出一根铁钉,笑道:“我来磨把刻红星的雕刀。”老大哥也笑了。后来,他悄悄地找了几个人商量了一阵,下午放风的时候,楼七室建议的新年联欢计划和有关的布置,传遍了每一间牢房。期待中的日子,一转眼就来到了。元旦那天早上,天还未亮,女室一带头,每一间牢房同时响应,象一阵闪电,爆发了洪亮的歌声。人们纵情高歌,唱完一支又一支。新年大联欢开始了。唱歌是第一个节目。第二个节目是交换礼品。每间牢房,每个人都准备着礼物,送给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战友,作为联欢的纪念品。最多的礼物是“贺年片”,那是用小块的草纸作成的,上面用红药水画上鲜红的五角星,或者镰刀锤子,写上几句互相鼓励的话。楼七室经过昼夜赶工,刻出了一百多颗红的、黄的、晶亮的五角星,分送给各个牢房的同志。女室送给各室的,是一幅幅绣了字的锦旗,那些彩色的线,是从她们的袜子上拆下来的……接着,第三个节目开始了。每间牢房的人,都在门口贴春联。所有的春联,都是用草纸接连起来做成的。所有的春联,都不是一个人写的,同一个字,有着老年人苍劲的笔法,也有着“孩儿体”弯弯曲曲的笔迹。女室里,江姐捏着监狱之花的小手,也写了几笔。所有的对联,都洋溢着革命的乐观精神……女牢的对联写的是: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大家心里明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正在崩溃,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就要到来,“世上已千年”,还形容不了翻天覆地的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咧!她们还在牢门上贴了一张横额:“扭转乾坤”。猩猩也许看不懂,也许看懂了又不敢承认,居然妄加评论道:“这对联倒有些修仙炼道的味了。”楼一室的对联更写得妙:歌乐山下悟道渣滓洞中参禅横额是:“极乐世界”。大家心里明白:这里悟的是革命之道,参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之禅!“极乐世界”,正是写的人们掌握了革命真理的心境……猩猩挑起了眉梢,玩味了一会,只好说:“真有点仙风道骨!”楼二室的对联写得十分优美看洞中依然旧景望窗外已是新春横额是:“苦尽甜来”。楼三室的对联,引用了古人的诗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头横额是:“大地春回”。一幅幅的春联,全洋溢着这样乐观、诙谐的情趣。猩猩来到楼七室门前站定了。慢吞吞地读着:“两个天窗——出气;一扇风门——伸头。”挑剔的眼光,在横额“乐在其中”四个大字上凝固起来。不待他说话,余新江便问道:“喂,这像不像渣滓洞的生活?”“生活?生活当然……”猩猩犹豫着,“不过,乐在其中,那个乐字总有点刺眼。”“嘿,改成‘苦’字,‘苦在其中’,你看要得不?”丁长发笑着追问。猩猩装做没有听见,溜走了。表演节目的时间快到了,大家一拥而出,享受这自由而愉快的时刻。这个时刻,正是党的胜利,人民解放军的节节前进,给他们赢来的。高墙上新增加一排机枪,算是特务对新年联欢活动的“祝贺”。可是,猩猩和猫头鹰,这时阴险地躲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余新江一出牢房,就满杯热情地望着楼八室。他没有跑过去找老许。因为老大哥叮咛过他,在胜利形势下,要谨慎小心,不要让敌人发觉自己的活动。他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地朝老许那儿涌去。每间牢房出来的人,都以热情而关切的目光,投向许云峰同志。许云峰早就站出门外,脸上闪着明朗的光彩。“老许!”远处传来梯下的战友的呼唤。“你好呵!老许。”又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女牢飞了过来。“老许,老许,你好!”阵阵声浪,从四面八方飞传过来,像电流一样,激动着每个人敬仰的心。楼八室门口,人潮拥来拥去,个个笑逐颜开。老许从人丛中,挤到楼上的栏杆边,脚上的铁镣,当啷当啷作响。“同志们,新年好!”迎着朝阳的耀眼金光,许云峰扶着楼栏杆,向大家招手致意。“啊,新年好!老许……”“许云峰同志,我们给你拜年!”又是一阵人声鼎沸的热潮。老许把双手拱在胸前,又把抱拳的手,高高举起,频频摇动着。“给同志们拜年,拜年!”这时,不知是谁,找了一个破铜盆,镗——镗——敲响了,联欢的表演节目就要开始。喧腾的人声。镗镗的锣声,混在一起,在空中久久地回响。许云峰又举起手来,招呼着:“节目开始了,请大家都看表演。”被他的声音激起的锣声,急促地响了一阵,楼一室的节目出场了。几个戴着脚镣的同志,在往常放风的地坝中间扭起秧歌。沉重的铁镣,撞击得叮当作响,成了节奏强烈的伴奏。欢乐的歌舞里,充满了对黑暗势力的轻蔑。看啊,还有什么节目比得上这种顽强而鲜明的高歌漫舞!许云峰明亮的脸上,充满了喜悦,他高举双手,用力鼓掌。一阵掌声,从楼上楼下响起,轰动着那块窄小的地坝。狂热的掌声,送走了一间牢房的节目,又迎来另一间牢房的表演。人潮卷来卷去,地坝变成了绝妙的露天舞台。余新江完全被热烈的活动吸引住了,没有留意到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头。“小余,你好!”余新江回过头,禁不住激动地叫了:“老许!你好。”两对眼睛热烈地互相顾盼着。虽然彼此同关在一层楼上,甚至近在隔壁,天天都能朝夕相望,秘密往来,却一直没有机会这样公开而自由地聚在一起。余新江心里有说不完的话,但是眼角瞧着楼栏杆附近新装的电线,他忽然闷声不响。在阵阵叫好声中,他们并肩靠在楼栏杆边。老许把手臂搭在余新江的肩上,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小余,你怎么不讲话?”余新江用眼角轻轻示意新装的电线,声音压得低低的:“特务到处都装了录音机。”老许笑了。“录音机已经不灵了。”他举起两根手指轻轻掐了一下,表示电线已被拉断。余新江会心地笑起来,眼里射出惊喜的光芒,立刻毫不迟疑地说道:“老许,你看对面的山……山那边就是嘉陵江。左边,是磁器口,再往左,冒烟的地方,是工厂的烟囱……”“对,钢铁厂。”“地形我很熟,钢铁厂里有党。”余新江的声音很低。“你到了厂里,再从嘉陵江过河……”许云峰笑了笑,在余新江耳边轻轻地说:“你看,山上的碉堡,暗哨,边沿地带还围着几层电网。中美合作所,从来没有人跑出去过。”“现在机会很好。晚上锁门很晚。我们大家都帮助你……”余新江还是固执地望着许云峰。“你在这里多危险!”“暂时,还很安全。”许云峰自信地分析着。“敌人搞和平攻势,当前要公开杀我,他们不敢;秘密处决,他们一时还‘舍不得’……”说到这里,许云峰再次笑了。他知道,敌人日夜注意他的行动,根本没有脱险的可能,而且冒险越狱,反而会打草惊蛇,招致同志们的牺牲。他低声告诉余新江道:“敌人不会让我久住渣滓洞的。”“为什么?”“象我现在的情况,和几百人在一起,敌人能放心么?”许云峰说着,轻轻地拍拍余新江的肩头。“今天的太阳真好。小余,你看,同志们多么高兴。”楼下四室的“报幕员”正在用北京话宣布:“我们的节目是歌舞表演。表演开始!”只见铁门哗啦一开,一连串的人影,打着空心筋斗,翻了出来,博得同志们齐声喝彩。接着,几个人聚集拢来,站成一个圆圈,又有几个人爬上去站在他们肩上,又有人再爬上去……一层、两层、三层……他们在叠罗汉。最上边站着一个人,满脸兴奋的微笑,站得比集中营的高墙、电网更高,手里拿着一面红纸做的鲜艳的红旗,遥望着远处的云山。歌声在周围渐渐升起:一杆红旗哗啦啦地飘。一心要把革命闹;盒子枪、土枪,卡啦啦地响,打倒那劣绅和土豪!…………这正是黑牢外面的游击队员最爱唱的歌。“象征性的节目。”有人轻轻地说。“是呵,好极了!瞧,他们的罗汉叠得真高!”“好呵,好呵!再来一个!”掌声像炸雷一样,久久不息。被掌声惊动的特务,厚着脸皮向地坝走来;一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演,也糊里糊涂地鼓起掌来叫好。只有阴险狠毒的猩猩,再也不肯露面了。“这些节目,准备得真好。”许云峰高兴地对余新江说:“追悼会是一次检阅,今天又是一次。这是检阅,也是演习。”看到这些,老许心里十分高兴,他相信,只要地下党和监狱里的党组织建立起联系,这里的斗争,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开展。因此,他轻声地问余新江:“口号已经转告有关的同志了吗?”“你是说和地下党联络的秘密口号?老大哥已经通知了各小组长。江姐她们也都知道了。”许云峰放心地点点头,正要再说话,一阵叫好声和鼓掌声打断了他。这时,女牢的战友们全体出场了,预示着一个更精彩的节目。她们披着漂亮的舞蹈服装,绣花被面暂时变成了舞衣,闪着大红大绿的丝光,十分优美好看。江姐也出来了,走在扶着手杖的李青竹旁边。江姐穿着整洁的蓝旗袍,上身罩着红绒线衣,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透出了淡淡的红润。瘦削的两颊,显示着考验留下的痕迹。可是,衰弱的身体,丝毫无损她庄重乐观的神情。她把“监狱之花”,紧紧抱在怀里。“江姐出来了!”“江姐!江姐!”人们一阵欢呼,像迎接胜利者的凯旋。许云峰也招着手,向江姐致意。余新江更是热烈鼓掌,欢呼着,迎接着刑伤平复以来,江姐第一次与战友们的见面。地坝里,立刻变成了狂欢的海洋。许云峰带着微微含笑的神情,参加了人们的欢乐。同时,他还想利用这有限的时机,告诉余新江更多的事情。被捕的时候,在那瞬息之间李敬原说“我们一定设法和你取联系。”这句重要的话,和老李当时的神情,使他几个月来,从未忘怀。他过去听老李说过,很久以前,地下党市委就准备通过内线,安插一些同志到敌人里面工作。如果这项工作仍像原来考虑的那样顺利进行着,现在应该是可能联系上的时刻了。想着这些,许云峰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确信党对失去自由的战友,怀着深切的关怀。因此,他对未来,对囚禁中的战友们的前途,充满了坚定的信念。一阵掌声,冲击着许云峰的思绪,地坝里,女同志们绕场一周之后,跳起了秧歌舞。彩色的舞衣,飞舞着,十分耀眼。在一片叫好声中,余新江在许云峰身边跟着大家鼓掌呐喊。朗朗的笑声中,夹杂着一声嘲笑:“在国民党统治区里,敢跳秧歌舞?谨防上黑名单,抓走!”又一个人忍不住笑道:“那倒不一定。国民党统治区也有‘自由’的地方,不是吗?集中营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大跳秧歌舞!”“哈哈哈……”一边扭着秧歌,女同志们又齐声唱起歌来: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猪羊出了门,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解放军……那些想看女共产党员表演节目的特务,这时吓得脸色铁青,立刻在高墙电网上面,移动机枪,枪口瞄准着欢乐的人群。有人笑道:“瞄准有什么用?蒋介石忙着喊停战,没工夫下命令开枪。”又有人笑道:“真有意思,这里又可以唱歌,又可以跳舞。开联欢会,还有人架上机枪,保卫我们的安全咧!”“哈哈哈哈!”“监狱之花”偎在江姐怀里,咧开笑脸,向长辈们甜笑。“哈哈哈哈!”人们朗声大笑,迎接着一九四九年胜利的春天。“老许!”余新江刚看完女室的表演,兴奋地望着许云峰。看见老许略带沉思的脸色,便轻轻问道:“你在担心地下党和我们联系不上?”“不,”许云峰摇摇头。“前天新来了一批看守人员,你们发觉了吗?”余新江点了点头。“地下党和我们联系,确实太困难了……”“困难难不住共产党员。”许云峰渐渐舒开眉头,在热烈的群众欢呼声中,低声告诉余新江:“我在考虑,想把我对斗争的估计,告诉同志们。”“哦!”随着老许眉头的舒展,余新江也放开了胸怀,“你说吧,老许,我记着。”“楼五室写来的消息我看了。今天早上,猩猩又来找我,特地送来一张报纸——蒋介石的求和文告。蒋介石提出了保存伪宪法,确实保障反动军队等条件,作为和谈停战的基础。仅仅从保障他的军队这一点,就足以说明,蒋介石要求和平,只是为了苟延残喘,卷土重来。”“我们也讨论了,敌人放出和平空气,完全是缓兵之计。”“党中央和毛主席一定会粉碎敌人的政治阴谋,把解放战争进行到底。”停了一下,老许又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当前特务对我们的策略,也采取了新的手法:明松暗紧。”“明松暗紧?”余新江轻声地问。“你仔细想想,现在敌人不正是采取两面手段对付我们吗?”许云峰扼要地解释道:“明—套,公开示弱,宣布优待、开门,一再故意讨好;暗一套,妄想利用我们的麻痹,千方百计寻找狱中党组织秘密活动的线索……”余新江静听着,随着老许的话,他感到自己也渐渐站得更高,看得更清楚了。“对,所以他们偷偷装上了录音机,妄想窃听我们的谈话。老许,老大哥也说过。”余新江自然地记起了当时自己并不完全理解的部署:“老大哥说敌人最近的反常行动,显示出新的意图。前天布置新年联欢时,老大哥紧急通知各室:第一,大搞群众活动检阅力量:第二,要求每间牢房党的组织绝对不准有任何暴露……”“老大哥作得对。”许云峰高兴地点头:“我们正应该这样对付敌人。今后敌人还会耍弄更狡诈的花招,但是,他们总难免露出愚蠢的尾巴。”余新江笑了起来,高兴地感到自己又懂得了许多东西。“我们聚在一起,小余,你说说——”许云峰微笑着问:“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行动?”“不!”余新江衷心理解地回答:“我们的身分和关系,早就公开了的,而且你本来就是敌人最注意的人。我们此刻正吸引着敌人的注意,起到了掩护同志们活动的作用。”说着,余新江像看见了特务在暗中窥视自己似的,故意更紧地靠在许云峰胸前笑道:“敌人知道我过去是你的交通员,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现在我还是你的交通员。”许云峰也笑了。“不过,你要警惕,今后敌人会更注意你。”“老许,和你在一起,我真高兴。”“我也高兴,你看天气多好,我们的心情,因为胜利而充满幸福。我们的祖国,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照亮着未来的道路。我们应该愉快而且自信,因为不管在任何条件下,我们大家都做过,而且正在继续做着使人民的敌人害怕的工作。”联欢的节目,已经快到尾声了,好几个牢房的人们,正在高声合唱。许云峰渐渐合着节拍和大家一起哼道:“乌云遮不住太阳,铁牢锁不住春光……”“老许,这首歌是刘思扬昨天才写的。”“写得不错,”许云峰说着:“解放以后,把这里的诗歌,整理出版,那会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许多同志,都渴望和许云峰聚在一起,欢度这快乐的时光,可是许云峰和余新江久久地谈着话,又那样兴致勃勃,使得大家都只好笑盈盈地望着他们,而不愿前来妨碍他们愉快的会见。年轻的孙明霞,怀抱着“监狱之花”,站在女室门边,欢乐地微笑着,殷切的目光,一再望着楼上。“老许,孙明霞在招呼你。”余新江轻声说。“我们去看看‘监狱之花’。”许云峰亲切地说着,很有兴致地提起脚镣,迈步向楼下走去。余新江紧跟着他,下完楼梯,来到战友们联欢的地坝里。孙明霞迎上前来,满面淳朴的欢笑,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伸出双手,把“监狱之花”抱给老许。许云峰接过“监狱之花”,搂在怀里,仔细瞧着,又伸手拂弄着孩子娇嫩的脸蛋。“她笑了。”余新江在老许耳边说。“叫我。”许云峰凝视着孩子的笑脸。“叫许伯伯,你叫嘛!你怎么不讲话呢?”孙明霞忍不住笑了,悄声说:“她才几个月,还不会说话呀!”正是人们纵情狂欢的时候,猩猩却躲在办公室里,鬼鬼祟祟地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猩猩轻轻拨动着电话,心里充满了慌乱。特别顾问一反过去的作风,在政治犯绝食以来,一次又一次地变紧为松。施展这个计谋,虽说可以乘机侦察到对方的某些活动,但是它包含的危险性也不小。特别是一阵阵公开举行的联欢活动,使所有的政治犯都得到了互通声气的机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尽管派来了更多的看守人员,架上了更多的机枪,如果万一出事,他怎能逃脱责任?这样下去,以后对政治犯,一定更难管辖了。“总机,总机,接徐处长公馆……不在…啊……接梅园,美国顾问处……”猩猩在电话上慌忙地汇报了情况,又补充说:“现在还在唱歌……一直在唱……”窗外传来的歌声,春雷般地震动着。对方似乎从电话中,也听到震耳的歌声。沉寂了一阵,又听见徐鹏飞粗暴的声音:“找到可疑活动了吗?”“录音机……录音机发生故障,听,听不见……是,是,马上派人检修……报告处长,许、许云峰和余新江在一起谈话……”电话里传来大声斥责。“是,是……”猩猩摸出手巾,擦着额上猛然冒出的冷汗。“是,是,余新江本来是他的交通员……是,是的……另,另外,正在继续监、监视。”对方居然没有再骂。电话里没有声音了,但并未挂上。猩猩心慌意乱地猜测着,大概刚才报告的情况,引起了重视。他一再说许多人拥到楼八室向许云峰致敬,影响了正常的监视工作……他记得,许云峰上次在追悼会上讲话的内容就曾叫徐处长咆哮如雷……大概处长正在找特别顾问商量?猩猩拿着电话,不敢放手。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徐鹏飞才又讲话。“是,是的……绝对秘密。是……”猩猩立正着向电话筒说,脸上惊慌的神色,渐渐消失,变成了一阵奸笑。才到半下午,一间间牢门突然被关上了,不过没有上锁。“特务害怕了?***!”“又在搞鬼!”“让他搞嘛,”丁长发把同志们送给他的几盒烟放在他睡觉的地方。“抽支烟再说……刚才我看见猩猩……”丁长发吸燃烟,刚开口说了几个字,突然被打断了。“女室有人来了……”门口有人喊:“孙明霞,还有……”刘思扬赶到牢门边,孙明霞和两个女同志也刚到楼七室门口。关闭牢门时她们正出来洗衣服,刚刚洗完,就上楼来……孙明霞微笑着看了刘思扬一眼,就掉过头去,把她们抱来的湿衣服,一件件地抖开,一件件地晾晒在正当西晒的楼栏杆上。晾完之后,孙明霞有意无意地把一件衣服扯了几下,便头也不回地下楼回女室去了。“我们也晒衣服。”余新江在刘思扬耳边说,指了指孙明霞特别扯过的那件衣服。“我去看看。”刘思扬点头会意。刘思扬接过人们递来的几件衣服,揉成一团,倒些水淋得透湿。刘思扬拿起湿衣服,推开牢门走出去,他一出牢门,正碰着偷偷走过来的狗熊,刘思扬转眼盯他,狗熊吃了一惊,马上就转身溜下了楼……刘思扬先挑楼八室前空着的栏杆晾衣服,慢慢移向楼七室,直到衣服快晾完时,才伸手移动了一两件孙明霞她们刚才晾好的衣服……回到牢房,刘思扬打开手上捏着的纸团,看了一眼,可是这纸条,并不是孙明霞给他的信,便又揉进衣袋。过了一阵,才悄悄递给了老大哥。看完之后,老大哥又踱到余新江面前,把纸闭塞到他手上。余新江背着人,到牢房后面铁窗边,展开纸团一看,上面写的是——“告诉老许:口号符合,已接上关系。家里送来学习文件。江。”余新江的手,狂喜得抖动起来,到底联系上了。地下党正象老许估计的那样,冒着危险,经过了多少努力,终于和集中营里的同志联系上了。江姐信上说的“家里”,指的正是日夜盼望的亲人——地下党啊!余新江把纸团撕碎了,塞进口中,愉快地咀嚼着,吞进胃里。今天真是个值得狂欢,值得庆祝的日子。从黄昏到深夜,余新江完全陷入了强烈的兴奋之中,他真想冲到楼八室去,把老许正渴望知道的喜讯马上告诉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联欢以后,特务严密地监视着他。朦胧入梦之际,余新江还不断地提醒自己:明天一早,就设法把好消息通知老许……夜深了,人们蜷曲着身子,在春寒的夜里挤在一起,睡梦中互相用体温温暖着自己的同志……寒夜快点过去吧,明天该是一个最晴朗的好天气。…………“嗒嗒,嗒嗒……”楼板在响。人们从梦中被惊醒了。“喂,什么事,什么事呀?”黑暗中有人伏在楼板上低声向楼下询问着。“……你们……看见……”楼下传来模糊的话句。“他们说什么?”余新江翻身坐起来问。“听不清楚,说谁……走了。”刘思扬回答后,也伏到楼板上,低声叫道:“楼下大声点,我们听不见。”“什么?”刘思扬的声音一变,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可以听出他的惊诧。“再说一遍!”刘思扬又向楼下喊着。这一次,楼下的声音清楚,大家都听见——“……老许刚才被押出去了!”“啊?”余新江惊叫起来。“把老许押出去了?怎么没有听见敲竹梆的声音?”“是呀,今晚上一直静悄悄地……”“半夜三更,把老许押到哪里去?”人们在黑暗中突然紧张起来,睡意完全消失。每个人的心里都像突然被放进了一块冰,感到一阵阵无比的寒冷……
正文第十七章
西南长官公署的一间会议厅里,铺着桌布的一列列长桌上,摆设了各种茶点,周围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这里正在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天气很冷。但是主持招待会的新闻处长,头上还有点冒汗。不是因为堆满杠炭的火盆离他太近,而是他的神经过于紧张。老实说,他很不愿意在这尴尬的所谓“和谈期间”,对那些近来特别活跃的左倾记者发表什么谈话。可是形势逼人,又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只好奉命行事。幸好徐鹏飞答应愿助一臂之力,才使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可是预定的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钟头,徐处长还迟迟未到,他觉得再等下去,未免有失尊严,就决定宣布开会。他准备选择一项重要新闻来作为开场白,以便引起与会记者的注意。“诸位记者!”他咳嗽了声,站起来。但是那些正在谈笑的招待对象,并未注意他的动作。连坐在附近的官方记者也没有特别的反应。这时,一群迟到的记者,正陆续走进会场。胖胖的新闻处长伸手理了一下脖子上系得太紧的领带,满脸堆笑地欠了欠身子,表示欢迎,直到新来的人群坐下。新来的记者当中,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就是大半年以前当了记者的成瑶。她的装束改变了,姓名改变了——现在化名陈静——处世对人也有了更多的经验,可是她那明朗的目光,仍然闪耀着倔强的斗争的火焰,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敌对神情。这次,她出席记者招待会以前,曾经受到一点阻扰,领导她的老赵同志临时不让她出席,怕她任性行事,惹出麻烦;可是,她怀着激动的复杂的感情,象正要展翅高飞的海燕,渴望经受暴风雨的考验;又象活跃在前线的尖兵,发现敌情后,急于冲向凶恶的敌人。她答应只去观战,学习合法斗争的经验,自己决不轻易讲话。培养她保护她的老赵,最后让了步,这样,成瑶就和一批熟悉的记者们一道来了。“本来,今天的记者招待会非常重要,是张长官特地安排的。这是张长官就职以来第一次和新闻界交换意见,并且准备答复诸位向政府咨询的任何问题。不过,临时张长官因有要事,未克亲临,所以指定兄弟和徐处长代为主持。”新闻处长停顿了一下,也不管闹哄哄的会场里有多少人听他的话,便摸出讲稿,念了起来:“国共和谈,政府早已多次提出。总裁早就说过,中共问题只能政治解决。所以对中共所提八项条件,政府愿即开始商谈。这一次,政府确有诚意,总裁在元旦文告里说:中正为三民主义的信徒,本不应在对日作战之后,再继以剿匪之军事……”“剿匪?”中央日报记者从旁低声提醒着说:“处长,现在是和谈期间!”“对,对!”新闻处长点头,纠正道:“兄弟刚才是口误,偶尔措词……当然应以李代总统的谈话为准,今后请各报将‘剿匪’‘戡乱’之类的铅字,完全废除!一律改称‘内战’……”四座传来了一阵哄笑。“还有,‘共匪’‘奸党’也严禁使用,一律改称‘中共’。”新闻处长一点不笑,庄重地宣布道:“为了促致国内和平,诸位早已知道,蒋总统毅然宣布引退,不再肩负总统之重任……”“嘻嘻……中共所提首名战犯,当然只好退到幕后指挥。”记者席上有谁低声插上一句。“记得离京时那段精彩的描写么?真有意思。”笑盈盈的女记者成瑶接口过去,小声地对身边的同伴背诵道:“总统着长袍马褂,临行时对此紫金山麓之革命都城,颇示恋恋;而送行人员,亦多神色黯然……”一个头发略显蓬松的青年记者笑应道:“恐怕这位中央社之类的记者,当时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神色黯然了吧?”这句话,惊动了一位披着金色鬈发的女记者,她一听有人提到中央社,立刻扭转身,飞出一个眼波,涂着寇丹的纤手从有镁光灯的照相机上轻轻举起,便想隔席答话。她正是中央社记者玛丽。看见说话的那些记者,都是不认识的,也没有人招呼她,甚至连一位常见面的戴金丝眼镜的记者也没有一点应酬的表示,只好继续倾听新闻处长讲话。“政府为及早结束战争,减轻人民苦痛,一月来已作种种努力。李代总统早已表示:只待中共方面指派代表,约定地点,即可进行和谈……”会场上,和历次的招待会情景不大相同,过去惯好高谈阔论的人们,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而平时很少抛头露面的一些记者,却显得异常活跃,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玛丽不平地观察着,忍不住再向那笑语不绝的方向回过头去。当她瞥见记者群中,那位默默含笑、举止大方的年轻女记者成瑶时,目光不由得凝滞起来。那年轻的女记者,还不到二十岁吧?圆圆脸,红润润的,一双大眼睛多么机灵!头发烫得端正美观,额前一绺刘海,显示着青春年少。一看见她,玛丽就暗自感到韶华易逝,心头多少有点酸溜溜的滋味。几下零落的掌声,使玛丽从怨艾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原来是新闻处长又讲完了一段。“新闻处长先生,我想了解一下:美国对国共和谈是否采取支持的态度?”有个记者提出了询问。“当然,”新闻处长微笑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司徒雷登大使,在蒋总统发表元旦文告后,就曾公开表示支持说:这是我过去所一直努力以求的东西。”“美国过去支持政府进行内战,现在又支持政府进行和谈,岂不是容易引起外界对政府和谈诚意的猜测与怀疑吗?”新闻处长满脸堆笑地听了,却不回答,眼睛眯成一条线,四边看着,好像在征集更多的提问。戴金丝眼镜的记者,似乎没有注意新闻处长的表示,往咖啡杯里投进了两块进口的方糖,用调羹慢慢调匀。官方报纸的几个记者,商酌着,一时也没有人站起来。玛丽瞥见形势不妙,正想岔开那使新闻处长颇感碍口的询问,不料,又一个更难解答的问题,从记者群中提了出来:“据报道,中共发言人指出,政府求和是虚伪的,欺骗的。指责政府的一切行动,都得到美国的支持。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如何向各界人士解释?”“这个,事关政府和伟大盟邦的策略问题,兄弟不便作答,不过——”新闻处长拖长着语音,硬着头皮辩解道:“政府的行动,有政府的自由。如何理解,则是各位记者的自由!”中央日报记者松了一口气,立刻为新闻处长的精彩回答,鼓起掌来。年轻的女记者,这时忽然站起来,当着满场记者,劈头问道:“既然记者有理解的自由,各报发表消息和评论,是否也有完全的自由?”一片掌声和笑声,显示出许多记者支持着她。“诸位同仁对于一切均有各自理解的自由……不过,关于言论和消息的发布,张长官早有考虑,正在草拟详细规定……”恰好在新闻处长感到难以措词的时候,徐鹏飞满面春风地走进了会场。“徐处长来了!”玛丽会心地笑着,叫了一声。官方和半官方报纸的记者,骤然活跃起来。会场里更多的记者,却沉默下去。虽然在求和期间,某些压力减轻了,但是特种威胁仍然存在。年轻的成瑶刚坐下去,旁边山城晚报的记者便低声告诉她:“陈静,进来的就是徐鹏飞。”“哦!”成瑶应了一声,微微侧目,向来人的方向看了一下。“徐处长,你来得正好!”新闻处长满脸堆笑招呼道:“新闻界知名之士,都万分兴奋地想和您见面呢!”“今日有幸和新闻界群英聚会,兄弟太荣幸了。”徐鹏飞向四座点头微笑之后,才接过侍者奉上的毛巾,揩揩手,巍然坐在又矮又胖的新闻处长旁边。“兄弟继续发言——”新闻处长的声音顿时庄重起来,“自从朱长官奉调主闽,张长官回川主持长官公署以来,早已为我川人前途多所筹谋。最近湖北省参议会在白崇禧总司令指导下,曾对国事发表电文,主张改弦更张,寻取新的途径……四川古称天府之国,远离战火,故张长官力主川人治川,实行地方自治,深获中央谅解。无论和谈前途如何,川局均可无虑。凡我川人,自应同心同德,贡献桑梓,以建设新西南为己任。唯近来局势变化,另有企图者,往往利用和谈空气,危言耸听,扰乱治安。某些报章杂志也不顾大局,不顾后果及其影响,毫无选择地肆意发表攻击政府之言论,散播新华社消息,淆乱视听,挫伤后方人心,危害心理建设,政府为亿万同胞请命,绝不应坐视不理,必要时,将采取断然措施,严厉处置害群之马!”“我完全拥护政府的立场!”玛丽最先响应。“本报拥护!”中央日报记者也抢先表示。“拥护!”“拥护!”接着便出现了一片事先约定的叫喊。喧闹之后,却又留下了一长段沉默,似乎这场精彩的好戏,已经接近尾声。可是这时候,偏偏出现了几个不慌不忙的,然而意想不到的声音,使会场气氛骤然为之一变。“请问,政府是否准备将各报之言论自由范围,用书面指示,加以硬性规定?”“和谈期间,限制新闻自由,是否有碍民主精神的发挥?”“本报对政府此种限制深表遗憾,并且提醒政府,希望多加考虑。”徐鹏飞略微动了动手指,新闻处长慌忙说道:“诸位,万勿误会。我们欢迎徐鹏飞处长讲话。”在新闻处长的带头下,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记者是民众之喉舌,崇高的无冕之王,新闻自由乃新时代民主自由之精华,神圣不可侵犯!”徐鹏飞傲然说道:“不过,刚才有个别同仁的情绪,稍嫌激烈。这也许是由于新闻界与各方面接触过多,易受共党宣传的影响,因而心理动摇,对政府略有怀疑所致。其实,张长官关于新闻发布的规定,正是保障新闻自由之最佳措施,毫无束缚言论自由之意。”“是呀,鹏飞兄所言极是,”新闻处长附和着,“今天的招待会便是最好的证明,大家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呀!”“外间盛传,征兵还将扩大,兵工厂还日夜加班生产……”“这个消息不确。”徐鹏飞立刻宣布道:“兵工厂之军火生产,自蒋总统发表言和文告以来,即已完全停止,转入民用工业生产。加班加点之事容或有之,但均系非军事性的,完全服务于新西南之经济建设。目前川局十分安定,不仅工厂秩序井然,各校学生也体谅政府之苦衷,罢课风潮亦已自动结束,各地民变武装,正在安抚平定……”“华蓥山、大巴山最近情况如何?处长是否可以见告?”“据传,川北方面,政府正在大量增兵,不知是否影响和谈进行?”“川北增兵,系因发现有少量土共武装活动所致,纯系政府之自卫措施,当然与政府规定之和议方针无关。”徐鹏飞振振有词地说道:“事实上,诸位要知道,政府今天在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无论哪一方面的力量,都要超过中共几倍甚至几十倍,不仅有和的力量,而且有战的力量。以战求和,能战能和,未始不是一种正常的考虑。目前政府求和,决非软弱,而是基于解民于倒悬之愿望。如果共党故意刁难,扰乱政府后方秩序,以致不能达成和平协议,则今后责任不在政府方面。是非自有公论,政府之初衷,国民定能谅解。至于共党所提惩办战犯等八条,政府根本不能接受,也不应接受!”新闻处长把一张鲜红的请帖,移到徐鹏飞面前,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全场说道:“招待会结束以后,我们准备宴请各位……”徐鹏飞揭开请帖的封皮,正要细看,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对角飞来:“既然是非自有公论,本报是否可以全文发表徐处长的谈话?”年轻的成瑶,实在忍不住了,她竟忘记了老赵的反复叮咛。“新闻自由嘛。但是引起的责任与后果,应由各报自负。”徐鹏飞抬头看了一下对方,这位年轻女记者的镇定态度,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政府的官方发言人的谈话,本报当然全文披露。记录稿可以请徐处长过目。根据新闻界的观点,文责与后果也应由政府发言人自行负责。”又是女记者倔强的声音。“本报认为徐处长刚才的谈话,似与李代总统发表之言论相抵触,是否有碍李代总统明令宣布的新闻与言论自由的彻底推行?”“请问徐处长,你的谈话是否代表政府今天的立场?”“诸位,”徐鹏飞明显地感到那女记者正受到同行的支持,他笑得略为含蓄了些,“一切谈话当然以李代总统的言论和政府的命令为准。”和谈声中,知识分子的过激言词,他是早料到的。不过,这些记者对他暗示性的警告毫不顾忌,而且公然对他大声呵斥的神情,使他感到不很愉快。当他的目光回到请帖上时,瞥见新闻处长肥短的手指在上面会意地指点了一下:陈静(女)蜀光日报记者徐鹏飞的目光随着新闻处长的手指移动,又在另一些名字上逗留了一下……这时,又有记者大声问道:“请问,李代总统宣布之各项命令,西南是否执行?”“当然执行。”徐鹏飞毫不迟疑地回答。“保证代总统命令之圆满实现,政府负有责无旁贷之使命。”好几个记者兴奋地站了起来。“宣布释放政治犯的命令,何时执行?”“政府正在调查。凡系中共党员,一经查明身分,即行释放。”全场记者活跃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争相发言。“去年逮捕的许云峰、江雪琴、成岗等人,为什么不尽快释放,以示政府和平诚意?本报认为对他们的身分,完全不需再作调查,政府早已宣布过。他们是中共重要干部。”“各方面人士对被捕多年的张学良、杨虎城将军的是否获释,颇为注意,希望政府言行一致。”新闻处长此时不能不代替不便发言的徐鹏飞,起来答复:“李代总统已将此事交总统府参军室办理;另饬空军总部派飞机分赴台湾省及重庆市接张、杨两氏到京共商国是。并有电报分致台省陈诚主席及本市杨森市长,转饬立即撤销监视,先行恢复自由。”徐鹏飞乘机插上一句:“此事既由杨森市长处理,诸位有什么意见与问题,均可直接向杨市长提出。”山城晚报记者立刻站起来反驳道:“蜀光日报访问了杨森市长,证实张、杨系由军统直接拘押,地方政府无权过问,释放之事,止该由徐鹏飞处长直接办理。”“如果张、杨二氏确在重庆,本人当即执行李代总统命令,马上释放。”“张学良囚在台北,杨虎城将军确实囚在重庆。”成瑶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张报纸,站了起来,面向全场,把报纸当空一抖,说道:“本报今天披露的消息,想来二位处长早已见到。杨虎城将军被囚本市磁器口附近秘密监狱中!”惊诧的目光,集中到成瑶手里的报纸上……旁边,突然传来了玛丽小姐反问的声音:“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呀!”中央日报和几家官方报纸的记者耸耸肩,似乎都不知道。“哎——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徐鹏飞皱皱眉头,笑问道:“蜀光日报的报道,查证过事实吗?”“当然查证过。”“消息来源可靠吗?”徐鹏飞笑嘻嘻地再问。“这点本报无权奉告。”成瑶答道:“保障新闻来源的绝对秘密,这是新闻界的起码道德,本报当然无例外地遵守。”“据本人所知,磁器口附近,并无秘密监狱。”徐鹏飞突然矢口否认。嘈杂而激怒的声浪,从四座一哄而起。成瑶沉着地继续问道:“本报愿意立即前往磁器口附近探访,政府是否同意?”“对,全市记者协会,派代表立即前去探监!”“赞成!赞成!”“请徐处长马上发给通行证。”“雅静点,一切都好商量嘛!”徐鹏飞没有想到那年轻的女记者,竟叫他十分为难,他赶紧向四座摇手,想尽快结束这场舌战。因为他早已接到保密局加强管押的密令。杨虎城被囚重庆秘密监狱的消息一走漏,他便急电南京。毛人凤今天刚去奉化,请蒋介石面授机宜。待会场稍静下来,他便圆滑地解释道:“本人确实不知杨虎城将军的消息,会后当尽快查明此事,定邀诸位同访。”玛丽扭了扭腰肢,率先鼓掌赞成。油滑的新闻处长乘机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宣布道:“休息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几家民办报馆的记者,余怒未息,还在大声议论。“报纸的职责,贵在立论公正,不偏不倚……”一直目不斜视的戴金丝眼镜的记者,颇不同意他的同行。“过激言论,不宜出自新闻记者。”中央日报记者颇表赞许:“贵报素以稳健著称,立论公正,令人钦佩。”新闻处长走到人丛中,带着礼贤下士的神态,接上中央日报记者的话。“今天这里都是兄弟的老同行。兄弟在欧美留学时,就很注意新闻采访,这是一种高等技巧,美妙的艺术。”“处长说话也很艺术。”“哈哈哈哈……”几家官方报馆的记者大声发笑。玛丽小姐走到成瑶身边。此刻,她已没有什么怨艾之情,相反地,在会场中已经发现成瑶是一个很好的注意对象,而且徐鹏飞的目光也一再向她暗示,使她下定决心缠住那年轻的姑娘。因此,她又热烈又主动,一把挽住成瑶说:“我叫Mary。中央社特派记者。你看,那边多热闹,人多,又有火盆。”“我叫陈静,蜀光日报记者,”成瑶说着,顺便递给玛丽小姐一张名片。“我住在新民街蜀光日报宿舍,三接八号房间,有空来玩。”“Oh,mydear!”(啊,亲爱的!)玛丽娇声娇气地说:“你看,这么多记者,只有几个女的。中国新闻事业,真是落后。起码比欧美落后一个世纪,哪里像人家美国,新闻记者,摄影记者……都是善于接近采访对象的女性。”玛丽看了成瑶给她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刚刚把自己的英文名片送给对方,便见徐鹏飞满脸含笑,迎面走来。“徐处长,我给你介绍一下,”玛丽小姐盈盈说道:“Sheismyfriend!(她是我的朋友!)蜀光日报记者陈静。”徐鹏飞搭上话,有意坐到火盆边,来和成瑶一道烤火。“真不愧是国际自由新闻协会理事,玛丽小姐,你一口英语说得多流利。我的评价对吗,陈静小姐?”“我们女记者出席招待会的太少了。下一次政府应该多加照顾……OK!Miss陈,我们请徐处长给我俩拍张相片留作纪念吧。”中央日报记者闻声而至,接过玛丽的镁光摄影机,说道:“Ladiesfirst!正该为小姐们效劳。”“我们再约几位记者一道照吧。”成瑶迟疑了一下。中央日报记者毫不等待,举起照相机,对准成瑶。徐鹏飞燃起一支香烟,在旁边微笑。玛丽小姐的手臂,立刻像蛇一样紧紧缠住成瑶的腰身。成瑶明知不妙,但仍然文静地坐在那儿,微微含笑。她看见那按动快门的手指刚一动,便扭转身喊道:“你们来照相呀!眼镜先生,你也来凑上一个!”这时候,清楚地听见背后“卡嚓”响了一下,她知道,留在那张底片上的,只是一张照花了的背影。许多记者,闻声走了过来。成瑶大声招呼着更多的人。“来来,大家都来照一张相!”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会场,径直走到徐鹏飞身边,弯身对他耳语。成瑶隐约地听出几个字:“张长官……要你……快去……”只见徐鹏飞脸色一沉,从火盆边站起来,立刻走出了会场。窗外,歌声、口号声,还有最令徐鹏飞伤脑筋的啦啦词,比刚才更激烈了。声音不断透过紧闭着的玻璃窗,传进这间豪华宽敞的办公室。淡蓝色丝绒窗帝,遮住了所有的窗户,室内光线黯淡。徐鹏飞心神不宁地走向墙头的巨幅西南形势图,为了消磨时间,他站在地图前面,看那些红色蓝色的小旗。红色的小旗,当然代表着共产党的地下武装和游击队。这些小旗密密地插在云、贵、川、康各地,特别是云南,有些红旗几乎就插到滇缅路和他刚去检查过工作的滇越路两侧。从他去过的磨黑、石屏、建水、蒙自,直插到开远城边。其他各处的红旗他没有详看,但是开远这座迤南重镇,他住过好几天,当时形势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徐鹏飞记得,开远在滇越铁路中段,工商业相当发达,有点南国风味,据说那里的石榴很有名,分酸甜两种,大的足有一斤多重。他去的时节,没有吃到。不过,那里另一种特产,红艳艳的,又甜又浓的杂果酒,倒是喝得不少。窗外的吼声,似乎更大了。三月里,桃花开,政府哪有这样歪?学生要吃饭,它说不应该;老师罢了教,它说故意闹!同学们,这个政府要不要?接着一阵“不要!”“不要!”之后,几千个喉咙又在吼叫:要自由,要民主,锅里更要有米煮!蒋总统,李总统,政府尽是大粪桶!徐鹏飞皱着眉头,暂时尚未确定对付请愿学生的办法,只好继续看墙上的地图。他的目光略略朝上,看见华蓥山到大巴山,一直接向陕南边境,红旗插成一片。这些旗帜,大概每天都是张群亲手插上和不断移动的,因为地图上随着形势的变化,留下了许多插过小旗的针眼。云南局势紊乱,游击队的日益加剧的活动,可能严重影响到今后更加重要的国际路线;川北、川东和贵州的游击队,显然在为解放军进军开辟道路;川南、川西和西康,民变也不断发生。张群一再要他严密防范,因为,游击队的活动,最容易引起地方势力的动摇,以至发生地方势力与共党秘密媾和,酿成政变的危险……电话铃响了,叮叮的声音,打断徐鹏飞的思路。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很不耐烦地回答:“你们自行处理。张长官正在接见学联代表。”刚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喂,我是徐鹏飞。哦——我在张长官办公室。喂,从后门来。小心点!前门有学生……”窗外学生的声浪,更扩大了。看看看,惨惨惨!靠着洋人打内战!拖拖拖,骗骗骗!政府耍的啥手段?重庆学生大团结——我们来个大请愿!徐鹏飞从记者招待会上,被找到这里来,正是因为学生请愿的事。根据徐鹏飞掌握的情报,学生请愿原定日期是明天下午。事前他已作过布置:出动全市军警宪特沿途戒备,封锁游行请愿的道路,并防备工人和学生的队伍合流;同时,通过各学校当局和军统、中统、青年军和三青团分子破坏学运;并且组织地痞流氓,准备挑衅,公开与学生冲突,借此栽诬学生与市民斗殴,扰乱社会秩序。谁知道学生提前一天行动,使徐鹏飞的一切部署都落了空。请愿学生的口号是反美、反内战、争生存、争温饱,这是学联开始组织全市学生爱国示威运动时就提出的。徐鹏飞事前也探悉学生请愿的四项条件是:第一,停止内战,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第二,取缔特务机关,反动党团退出学校;第三,保障人权,保证言论集会自由;第四,要求全部公费,提高教师待遇。关于下一步的对策,他和张群尚未研究停当,请愿学生竟蜂拥而至,冲进西南长官公署,占领了礼堂前面的广场,张群只好亲自出面,接见学联代表。徐鹏飞此时既不便出面,又不便行动,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就象个囚犯一样,被请愿的学生围困在张群的这间办公室里了。张群和学生,就在隔壁谈判,可是隔着砖墙,他什么也听不见。“报告处长!”行动科长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我们到处摇电话,最后才知道处长在这里。”行动科长解释着,把手上提的大皮包放在沙发上,皮包胀鼓鼓的,装着各种材料和情报。“你从后门进来的?”行动科长点点头。“你刚才在电话上说——”“有几件事情。”行动科长轻声说道:“兵工厂军火失窃,大量武器弹药,被工人运走。可是,详情无法清查……”“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徐鹏飞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对付学潮的问题上,猛然听到行动科长的报告,心中颇为震惊。军火生产进展迟缓,工人不断肇事,再加上军火库经常失窃,运输船舰时常爆炸,弄得他一筹莫展了。行动科长把一叠情报,递到心绪不宁的徐鹏飞面前,不安地说:“全市工人酝酿罢工,并且发表了……”电话铃叮叮地响起来,打断了行动科长的话。“张长官不在。谁?美国新闻处?哦,我是徐鹏飞……甚么?告全市同胞书?工人发的?你们已经收到?我……我回头查一查。”“处长,工人发表的告全市同胞书,我这里带来一份。”行动科长立刻把文件递过去。徐鹏飞接过工人告全市同胞书,无心细看,他叫行动科长把内容扼要谈谈。“工人宣布全市总罢工,要求政府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并且向全市人民揭发,和谈期间政府仍日夜加紧军火生产,证明政府有意利用和谈作为缓兵之计……”“没有提到新武器吧?”“连美国专家督造火箭炮和无后座力炮都揭露了。工人指明生产军火的目的,是继续内战,装备西南新编的战斗部队,把西南和四川变成反共的内战基地!”“这还得了!马上命令各厂稽查处,严厉追查。”徐鹏飞正待说下去,觉得不妥,便愤然改口道:“和谈,和谈!真***讨厌!马上全部没收告同胞书。”徐鹏飞十分烦闷,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帘,外边突然袭来一阵更大的呐喊:“不行!必须全部接受我们的条件!”“叫张群出来,公开答复!”“谁稀罕你们的茶点招待!”徐鹏飞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学生黑压压一片,人潮像海浪般汹涌,把张群派人送去的饼干面包扔得遍地都是。“简直无法无天。”徐鹏飞刚哼了一句,就像答复他似的,涌来一阵震天的高呼:耗子过街,打打打!背时政府,垮垮垮!咚狂,咚狂,咚咚狂!看你娃娃怎下场?“美国爸爸唷!快——帮——忙!”吼声才过,又是一阵狂风似的呐喊:刽子手,你莫慌,我有骨头你有枪!不怕特务枪和弹!学生你总杀不光!一个倒下去,万个紧跟上!徐鹏飞把窗帘一丢,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厉声说道:“这种学生,最多让他再闹两个月,到时候,看我的手段!”朱介一探头,闯了进来。“处长,你看!”“甚么事?”“山城晚报把工人告全市同胞书全登了!”“刚才你不是说已经通知各报拒绝刊登吗?”徐鹏飞对着行动科长问。“通知了各报。”行动科长从朱介手里把报纸抢在手里,看了看,叫了起来,“糟糕!比全文照登还详细!”“什么?”朱介解释道:“山城晚报发表了长篇访问记。”徐鹏飞眉头一皱,立刻命令道:“把山城晚报刚出售的报纸,全部买下来,不准流传!”朱介尴尬地苦笑。“处长,早……早就被抢购完了……二……二处也只弄到……这一张。”徐鹏飞涨红了脸,怒视看他的两名部属。“断绝山城晚报的纸张供应,秘密逮捕社长和总编辑。这样,新闻界才会服贴一点!”行动科长建议道。“恐怕有点不合时宜。”朱介冷冷地说。徐鹏飞没有讲话,他又听见学生在窗外怒吼。行动科长又建议道:“是否可以加强街头巡逻与突击检查?”徐鹏飞又一次把刚拉开一角的窗帘关上,回过头来,沉默着。他知道行动科长的办法并不高明,但也有某些可取之处。朱介看了看行动科长,回头对徐鹏飞说:“国府各部委,最近西迁来渝。经常实施街头突击检查,很容易引起纠纷。”“可以由二处发给各单位通行证。”行动科长说。“国府各单位主要人员,恐怕不便要他们在通行证上贴相片吧?”朱介反问着。徐鹏飞在学生的狂潮声中思索了一下,终于作了决定。“通行证分为特别与普通两种,特别通行证用蓝色,不贴相片,普通通行证用白色,要贴相片。”徐鹏飞来回走了几步,命令道:“这件事通知秘书室立刻办理。蓝色的特别通行证,尽量少发,并且编号,发给的人员必须严格审查。”“处长,”朱介又说道:“我来的时候,玛丽小姐打电话到二处找你。”“什么事?”朱介笑嘻嘻地回答道:“玛丽小姐说,处长约过她……她说,请处长亲自打电话去。”徐鹏飞点点头。朱介马上代他接通电话。“喂,玛丽吗?是我。那个女记者没有回报社?宿舍呢?”玛丽小姐在蜀光日报女记者陈静不仅今天没有回报馆,而且,一个礼拜以前,就没有回新民街报馆的宿舍了。不过,她去看了一下,三楼八号房间里,陈静的行李并未带走。徐鹏飞不仅对年轻的女记者感兴趣,更对在她周围和背后支持她的人物十分感兴趣。他相信从她身上,一定可以追索到那愈来愈捉摸不到的中共地下党的组织。自从丧失了甫志高以后,他再也找不到地下党人的踪迹了……因此,他颇为不满地对玛丽吩咐说:“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让她溜走了。……不,继续注意……平时和她接近的是什么人……对,都可以查一查……只要她在新闻界……她很可能突然溜回宿舍去搬行李。”这时,窗外的呼啸呐喊,更加猛烈地传进屋来,就像被狂风掀起的怒潮一样。徐鹏飞丢掉电话,掀开窗帘,愕然地看着激怒的人海。他猛吸了两口烟,目光闪烁着;忽然,脸上浮现出了一阵冷笑,蓦地回转身来,掷掉烟头,面对着朱介吩咐:“学潮请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倒要让他们再闹几天,好来个一网打尽!”朱介像没有听清楚上司的话,又像被窗外的怒潮吓得呆了,他不禁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来:“一网打尽?”“当然!”徐鹏飞狞笑起来:“学生有游行请愿的自由;我也有开枪镇压的自由!”他还想再说下去,又停住了。他不愿意把自己心头正在策划的镇压学潮的计划,过早地让下级知道;回头便把他从记者招待会带回来的红色请帖,递给朱介,又大声吩咐道:“你马上组织一批力量,协助玛丽小姐将新闻界的情况控制起来。”他确信,继续追寻陈静,一定可以构成破坏地下党的新计划。打发走朱介以后,徐鹏飞脸上的冷笑犹未消失,他心里还有利用和谈,进一步探寻地下党的办法,这是在他研究了渣滓洞的情况以后,早已想好了的。此刻,他对行动科长说道:“马上通知郑克昌回二处来。”他看看表,继续说:“晚上七点正,叫郑克昌跟我到梅园,见特别顾问去。”徐鹏飞的声音突然降低到接近耳语的程度,同时变得十分凌厉:“郑克昌有特殊任务,他今后的一切行动,不准任何人知道!”下午的学联会议,有少数代表临时提出:停止无限期罢课;不同意再次举行全市学生大示威。一时意见分歧,争论得十分激烈。后来,主席团提出暂时休会,晚上再继续讨论。这样,原定在下午通过两个文件的议程,也移到晚上了。散会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纭。采访会议消息的成瑶,对少数反对派代表很有意见,特别是其中竟有重庆大学的代表,更使她气恼。她留下来了。到学联秘书处借阅那两份尚未通过的文件,一份是大会的决议草案,另一份是告全市同学书。她相信晚上讨论以后,这两份号召全市同学进一步扩大斗争的文件,仍然可以通过。因此,她趁休会的空闲,把这两份文件抄录一份,以便表决通过以后,明天一早就能在报上发表。和谈期间,工作条件比过去好一些,因此,成瑶和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兴奋而急切地到处活动。特别是她最近被批准参加了地下党,无穷的力量和炽热的激情,更使她渴望为党贡献自己,她以二哥成岗作为心目中学习的榜样,日夜工作,总觉得为党工作得太少。参加那次记者招待会,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时,由于感情冲动,完全不能抑制自己,终于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一回来,就受到老赵同志的批评。摆脱那个挂名中央社记者的女特务玛丽以后,她再也不回报社了,不过,还是利用记者的身分参加各种活动。在轰轰烈烈的请愿游行胜利之后,学生运动达到了新的高潮,近些日子成瑶几乎成了采访学运消息的专职记者,她经常给报纸发稿;不过她现在写的通讯报道,再不用“陈静”这名字,而用各种不同的化名。所以,对敌人来说,女记者陈静,真变得无踪无影了。成瑶急促地抄录着文件,不时为文件上那些充满战斗热情的语句所激动。她相信起草文件的,一定是个满腔热情的学生,也许正是自己的同志。两篇文件尚未抄完,秘书处那位管文件的女学生,悄悄推开门进来,走到成瑶身边,低声说:“外边有人找你。”“找我?”成瑶感到奇怪。除了老赵,谁知道她在这里呢?老赵不会轻易露面,他们的联系是完全秘密的。她迟疑了一下,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中往外探视。门外不远处,果真有个圆圆脸、矮笃笃的青年,那是将近一年未见面的陈松林。他比过去长高了一点,面孔晒得更黑了;可是那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和过去一样明亮,丝毫没有变。瞧见陈松林和学联主席闭中的一位谈着话,又把一封信递给那学生,成瑶心里立刻明白了,小陈到这里来,一定有特殊任务。见面以后,成瑶十分高兴。为了谨慎,她把他领进小房间,关上了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老李叫我来找你。”“啊?”成瑶惊喜地望着似乎沉着老练起来的陈松林,不觉问道:“你给李大哥作交通员了?”陈松林摇摇头,没有回答。不转眼地瞧着这变化很大的姑娘。“这一年你在哪里?没有回工厂吗?”“特务郑克昌,溜进长江兵工总厂伪装了一年工人,最近才走,我哪能回去?”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他笑嘻嘻地说:“最近我见到了华为,他要我来看看你!”“真的?”“谁骗你?”陈松林的声调十分认真。成瑶感到他还是过去那样热情直爽。“他工作得怎么样?”“很好。他亲手处决了叛徒和特务魏吉伯……”陈松林最近这次到川北去,才知道华为和她的关系,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向这个小妹妹转述那些热情的话,“他说……解放以后,一定来接你到川北去。所有的话,到那时让他直接告诉你吧。”这一说,反而使得成瑶有点羞涩了。陈松林没注意她脸上泛起的红云,却发现了她正在抄录的文件。陈松林把文件粗略地看了一下,不满意地问着:“这是谁起草的?”“怎么?”成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怀疑地问:“你不满意?”没有等到回答,她已明显地感到,陈松林不赞成文件的内容。她脸上的红云,立刻消失,惊异地抓回了两份文件。“无限期罢课!全市学生上街示威!把学生运动变成武装斗争?”陈松林摇摇头,急忙说道:“这是冒险,现在不能这样作,不能让学生流血牺牲。”陈松林的看法,竟和学联会议上的反对派的见解一样,这是她想不到的。可是她不甘示弱,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小陈,我的看法和你不同。请愿胜利,必须有更高的斗争形式,来促进中间同学倾向革命。全市学生的示威队伍一上街,会得到工人和市民的支持,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加速国民党政权的崩溃!现在是和谈期间,走投无路的敌人,根本不敢镇压!”“狗急跳墙,你凭什么知道敌人不敢镇压?你把敌人看成是豆腐做的了。斗争要讲策略,有理、有利、有节!不能光凭热情,让敌人一网打尽。”陈松林不顾成瑶的反应,忽然若有所悟地脱口说出:“怪不得老李十分生气,不让你再作记者,到处抛头露面了……”“要调动我的工作?“成瑶问了一句,突然沉默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市委对当前形势的估计,你听到传达了吗?”陈松林进一步问。成瑶摇摇头。她最近几天,没有见到老赵。“市委认为:通过各种群众运动,揭露敌人的和谈阴谋,并且在斗争中提高中间群众的觉悟程度,在前一阶段,是完全正确的,必要的……”陈松林尽力回忆市委指示的原文,并且转告成瑶。虽然理解得不够充分,可是,他完全接受了党的指示。他告诉她:当前,市委已经掌握了情报,敌人正在策划一系列镇压行动,即将采取逮捕屠杀的恐怖手段来对付学生示威。因此,为了保护群众和积极分子,必须迅速改变斗争形式,停止一切过火、暴露的行动;加强组织工作,隐蔽力量,把斗争灵活地转入准备迎接解放的新阶段。说完以后,陈松林又提醒道:“千万不要任性!你晓得,我是走过弯路才接受教训的。我觉得市委的估计完全正确。这几天,到处发生突击搜查,敌人快要动手了!”成瑶听着陈松林的话,对当前的形势和应该如何斗争,渐渐有了新的理解,就像一个缺少经验的水手,得到了引导航向的指南针,她不禁感到自己的冲动和幼椎,也感到了获得明确方向的兴奋。她发现陈松林好像变了许多,和过去大不相同了。虽然他那张圆圆的脸仍然带着一点稚气,可是那双眼睛看人的神气,有点像余新江,甚至有点像二哥了。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呀!这时,她才明白,在学联会议上,坚持改变斗争策略的少数派,包括重庆大学的代表在内,都是比自己觉悟更高的人。正在这时,有人急促地敲门。成瑶来不及再谈更多的话,起身去开门。进来的还是秘书处的那位女学生,她把一封折好的信交给了陈松林,低声告诉他:“主席团正在开会讨论,准备重新起草文件。”回过头来,那女同学又不安地对成瑶说:“刚才得到消息:特务正在侦察学联开会的地点。主席团决定另选会场,今天晚上的会议,改在……”陈松林对看女学生,突然插嘴说道:“晚上的会议,她不参加了。”等女学生匆匆走出门去,陈松林才对惶惑不解的成瑶说道:“局势正在变化,我们赶快走。”说着,他摸出一包香烟,从中取出一支,递给成瑶,并低声说道:“老李给你的信。看了立即毁掉!”成瑶轻轻地撕破香烟,找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今晚八时,到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正文第十八章
朝阳照进铁窗,温暖着一间间的的牢房。楼七室的人们,完全沉浸在狂热的学习中。和其他牢房一样,他们是那样的专注,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草纸编写的教科书,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黄泥巴做的粉笔,在楼板上写满密密的字,然后轻轻揩掉,又写上新的字迹。时光在这表面上十分静寂的气氛中,悄悄逝去。刘思扬慢慢放下反复读了许多次的那篇新年献词。这篇文章,带来了多少胜利的信心和力量!1949年,人民解放军将要解放全中国,将要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将要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篇新年献词里,洋溢着无比坚决的革命精神,给每一个人以无限的兴奋和鼓舞。是的,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刘思扬牢记着这篇文章上告诫每一个人的话:“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这篇新年献词,是地下党秘密送进渣滓洞的。女牢抄了许多份,分送给每间牢房学习。那娟秀流利的字迹,显然是孙明霞的,现在她又像过去帮助自己抄写解放区广播稿件一样,日夜帮助着江姐组织狱中的学习。想到她,刘思扬心里便有一种幸福的共同战斗的感觉,并且回忆起一些早已忘怀的往事……“快吃饭了。”有谁在说:“休息一会吧。”丁长发伸手抹去他用黄泥巴粉笔在楼板上写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他往黄泥巴烟斗里,装上一小截烟,吸了两口,又摸出一张棋盘和黄泥巴做的棋子。“老刘,来,下盘象棋。”丁长发把烟斗捏在手上比画着:“我要赢你一个老王推磨!”“梆梆……!”一阵急遽的竹梆声,打断了丁长发的话音。余新江推开牢门,正要出去提饭,忽然回头对牢房里的同志说道:“来了车子,两个特务进了管理室。”大白天,很少有车子到渣滓洞来:特别是近些日子根本没有人被押进押出。大家都感到有点蹊跷。余新江提着饭桶回来,突然看见一个特务,出现在牢门口。“刘思扬!收拾东西,马上出来。”人们感到诧异,纷纷议论起来。余新江三脚两步赶到牢门口,冲口说道:“忙什么?吃了早饭再说!”特务笑嘻嘻地说:“放出去,还不比这里吃得好?”一听特务的话,人们马上沉默了。刘思扬愣了一下,忍不住高声说:“我要在这里吃早饭!”特务晃了晃脑袋,转身走了。“出去?”刘思扬从未想到这件事,真会释放么?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在激跳。他走向牢门边,向女牢望了一眼,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敌人并没有去提案情比他轻得多的孙明霞。刘思扬暗自思忖着:这不像释放,也许是新的审讯,或者出了其他问题?不管怎样,很快就要离开渣滓洞了。刘思扬深深地感到依恋。几分钟后,将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这里坚强的集体,离开熟悉的牢房和将近一年来见惯了的一草一木。他将像个脱离队伍的战士,重新回到刚被捕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渣滓洞,是黑暗恐怖的魔窟,但是对他,却成了锻炼真金,考验意志的冶炼场。“你可能被释放。”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我不能一个人出去!”一大颗热泪,滴在衣上,像一颗明亮的珍珠。泪珠慢慢散开,浸湿了衣服。刘思扬的眼睛渐渐红了。他的心潮一阵阵起伏波动……“老刘,冷静点。”余新江说着,不觉也有些激动了。这时候,躺在屋角的老大哥,半撑起身子,招招手,轻声喊道:“思扬同志……”丁长发知道老大哥要和刘思扬说话,就走到门口,去监视敌人。刘思扬噙住泪水,走到老大哥身边,低低喊了一声“老大哥”,声音有些梗塞。老大哥按着他的肩膀,慢慢问他:“思扬,你估计出得去么?”“大概是提审。”“不完全像。”老大哥说道:“这里面可能有文章。国民党正在搞和平攻势……”刘思扬紧握着老大哥瘦骨嶙峋的手。由衷地说:“不管怎样,我不会辜负党的培养。”“记住新年献词里的话。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歇了一下,又低声告诉他:“不过,我担心你不能再回渣滓洞了。”“为甚么?”刘思扬把老大哥的手抓得更紧了。“这是敌人的习惯。很可能从这里押出去,又关到旁的地方。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老大哥看出刘思扬非常痛苦,又和悦地说:“新的地方,也有我们的同志。不要担心!你已经经历了许多考验,足以克服知识分子的脆弱感情……”“老大哥,我真舍不得同志们,舍不得战斗的集体。”刘思扬的泪水又流出来,声音充溢着激动:“我记着党,记着你的话。”“如果转移到白公馆,”老大哥的声音更低:“就找齐晓轩同志联系。不能一去就找,到白公馆更要十分警惕……”老大哥慢慢地一句一句地念了一首诗:狱里相逢倍相亲,共话雄图叹未成。临别无言唯翘首,联军已薄沈阳城。老大哥等刘思扬完全记熟以后,才解释道:“这首诗,是我从白公馆移来渣滓洞的时候,齐晓轩同志话别时写的。那次我们从成都监狱被押来的整批同志,几乎全部牺牲了。我记得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牺牲那天,还绑了一个姓华的老头子去陪杀场……”老大哥又说道:“那时候,我们准备越狱,但是条件太差。这就是诗上写的‘共话雄图’的涵义。凭着这首诗,老齐他们会相信你的。如果把你送到白公馆,你告诉老齐,我们的‘雄图’正在准备,和地下党已经建立了联系,我们和白公馆的联系,也一定能建立。”刘思扬倾听着,记牢老大哥的每一句话。他将凭着这些材料,去结识新的战友和证明自己的身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老大哥瘦削的手,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催促道:“该准备走了,思扬。”“大哥,你……珍重啊!”同志们看见老大哥和刘思扬谈话,没有来惊动,大家都端着碗,等着他。刘思扬默默回到同志们身边,接过了余新江递给他的一碗污黄的粗米饭,几颗葫豆摆在饭上。刘思扬心里像塞满了沉重的铅,吃不下去。“你要吃点,一定要吃!”同志们劝说着。“小余,你帮我吃点。”刘思扬把葫豆和大半碗饭,拨到余新江的碗里。“思扬,你吃!要注意身体……”刘思扬不能拂逆同志们真诚的心。这些细小的关怀,给他增添了无限离别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人世间常有的那种离情别绪,而是深深的互相了解,同甘苦,共患难,用鲜血凝成的感情。刘思扬默默地用筷子拨动饭粒,掩盖内心的苦痛。忽然,他在碗里拨出了一团东西;把饭粒拨开,看清楚了,同志们悄悄在他碗里放了半只咸蛋。一瞬间,刘思扬抑制着的眼泪又涌流出来。这是同志们长期保存着的,地下党秘密送进来的珍贵礼物……从一片羽毛,可以感到友情的温暖,刘思扬感到的是一颗巨大的赤热的心。“吃一点吧,这是同志们的心意。”刘思扬噙着泪水放下了碗,慢慢站起来,在同志们探询的目光下,回到老大哥身边,无言地脱下温暖的上衣,披在他瘦削的肩上,然后,回转身,提起同志们给他捆好了的小小行李卷,径直向牢门走去。如果再逗留下去,他一定会激动地哭出声来。余新江轻轻拉住他,把一支钢笔塞在他手里。“用它来写吧!这是老许前年送给我的。”刘思扬默默地收下了。他也取出一叠纸片,塞进余新江的手心,那是他几个月来用血泪凝成的诗稿:《铁窗小诗》。特务出现在牢门口,离别的时刻到了。同志们默默地握手,握手。一颗颗火热的心,在握手中互相交流,互相鼓励。不知从何时起,每间牢房里,都响起了庄严的歌声。歌声,仿佛在宣告自己的信念,在表示不屈和坚贞,在向自己的战友无限依依地告别…………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刘思扬合着集体的声音,低吟着这熟悉的歌词,慢慢走过一间间的牢房。来到女牢门口,他停下脚步,迟疑着,看见江姐用友爱而了解的目光,带给他无限信任。江姐身后,是结着红发结的她,她扶着江姐的肩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可是她控制着,不让它凝成泪珠滴下。她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还是尽力用笑意迎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刘思扬默默地向前走去。快到高墙边时,铁门开了,高高的门槛横在眼前。他突然站定,固执地回过头来,高举双手向熟悉的无数牢房告别。这时,他看见同志们正不停地在一间间牢门里,向他挥手,挥手……刘思扬被押到二处,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没有人来打扰他,勤务兵给他倒上一杯香茶,退了出来。快一年没有尝到茶味了,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将会出现什么新的考验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情绪,不像去年刚押进这神秘的地方时那样不安。心房的跳动也比较正常。几个钟头以前那种告别集体和战友时的满怀离群之感,已平静下来,变成一股支持他的无形力量。他随意地看着房间里的富丽而又显得十分陌生的陈设,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也无需去想。反正,要发生的新的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芬芳的茉莉花,从茶杯里散发出浓郁的诱人清香。刘思扬呷上两口,望着手上精巧的茶杯出神。“三弟,你已经来了?”听见声音,刘思扬缓缓把茶杯搁在茶几上,扭头一看,走进来的,是他的二哥。二哥比以前更胖,脑顶也微秃了,在最初的一瞬间,几乎没有认出来。和二哥一道进来的,还有骨瘦如柴的主任法官朱介。“三弟,你消瘦多了,看守所里生活很清苦吧?”“没有什么。”“我们真是担心!”二哥显出惯常出现的亲人似的关切,“这一次,国共双方举行和谈,李代总统一再下令释放政治犯,大哥特地叫我从上海回来,保你出去。”朱介在旁边静听着,点头微笑。“保我出去?”刘思扬诧异地反问着。“我已经和徐处长谈妥了,徐处长满口同意,毫无难色。”“释放政治犯?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刘思扬淡淡地笑了起来:“我根本不相信国民党这一套!全国解放那一天,才是我们重获自由的时候。”“刘先生,近来政局变化很快,恐怕有些情况你还不够了解。”朱介的声音故意显得十分和缓而善良,招呼刘思扬和他二哥坐下以后,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自从总裁在今年元旦发表和谈文告以后,形势已经有很大变化。李代总统就职,又三令五申,一再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和谈期间,政府为了表现和平诚意,准备逐步释放在押人员。令长兄在社会上的地位,徐处长当然优先考虑。共产党一向重视现实,善于分析形势,我想刘先生也不必拘于政府过去的作为,而对释放政治犯一事有所怀疑。为了取信于民,刘先生被作为政府首批释放的中共人员处理。从今天起……”朱介上前一步,满脸带笑,露出嘴里闪光的金牙,向刘思扬伸出手来。“我祝贺刘先生恢复自由。”刘思扬陡然离开沙发,站了起来,推开朱介的手,质问道:“你们释放多少人?”“首批嘛……”朱介搓着两手说:“人数问题,政府正在磋商,刘先生情况特殊,自当优先考虑。”“你们就放我一个?”刘思扬大声说:“你们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结果只放我一个!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关的共产党员和爱国民主人士,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国民党统治区多少集中营,囚禁了多少革命者,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张学良、杨虎城,关到现在,十几年了,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如果你们有和谈的诚意,为什么不立刻释放全部政治犯?还在‘磋商’什么?”“三弟,你……”“‘和谈期间’,‘和平诚意’,你们是在自欺欺人!这一年,我见了多少血腥的罪行,任何花言巧语,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你们无休止地迫害失去自由的革命者,连一口水也不供给!美国式的、中国式的毒刑,拷打,摧残过我们多少同志?你们屠杀我们党的干部,屠杀了解放军战士龙光华!告诉你们,这些罪行人民必须清算!今天,你们又想玩弄什么和谈阴谋,妄想放我一个人来欺骗群众。告诉你,这是梦想,你们欺骗不了人民雪亮的眼睛!”“唉,三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国民党可以造谣诬蔑,可以倒行逆施,共产党人为什么不可以讲话?”“刘先生,你用不着如此动意气。”朱介冷冷地从嘴角迸出几个字来:“此刻,你还在二处,我想你应该以个人的自由为重。”“你说什么?”刘思扬上前一步,鄙夷地说:“这种廉价的自由,难道能够封住我的口?”刘思扬站在客厅正中,睥睨着,他仿佛是这间客厅里的主人似的,大声命令道:“我不希罕这种自由,马上送我回渣滓洞去!”“三弟!”二哥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刘思扬,像对着共产党的重要代表人物似的,劝道:“三弟,你不知道啊,为了你这顶‘红帽子’,我们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他不便当着朱介说出那个“钱”字,马上转口说:“徐处长说你表现不好,要不是和谈期间,他还不同意呢!”“我们表现有甚么不好?共产党员懂得怎样作人。我们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刘思扬严正地说:“二哥,你回去吧!”“刘先生!”朱介赶快打断刘思扬的话,“虽然你本人对政府诸多不满,但是政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使你攻击政府,政府也仍然宽大为怀,坚决释放!我相信,无论如何,政府是有决心取信于民的。而且,不仅释放你一人,目前正在清造名册,准备逐步释放政治犯……”“不释放全部政治犯,我决不出去。”刘思扬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释放。”朱介谄笑着:“刘先生,你先出去吧,否则兄弟也不好向处长交差。政府的办事速度,大家是知道的,美国盟友也一再批评我们缺乏效率。不过这一次,兄弟一定尽力催办,释放政治犯这件大事,兄弟一定促其实现。”“那么,主任法官,我们这就走了。再没有什么手续了吧?”二哥笑着,向朱介点头,“徐处长那儿,我改日再来面谢……”说着,便去搀扶崛立着的刘思扬。“二哥,你松手!”刘思扬避开二哥殷切的手臂,转身走回沙发旁边,沉着地坐下。他抬头注视看朱介的眼睛,朱介赶快把目光闪开。“我不出去。”刘思扬平静地说道。朱介不知所措地看了刘思扬一眼,说不出话来。二哥茫然地看着刘思扬,喃喃地问:“三弟,你怎么呐?”“不和中美合作所被关的全部战友一道恢复自由,我一个人决不出去!”“唉呀,三弟!朱主任法官刚才不是说过么,政府办事就是效率不高。和谈成功了,国共合作,那些政治犯迟早都要出来的,你又何必固执?早一天恢复自由,也叫家里少担些心呵!”“不行,我一个人决不出去。”刘思扬严肃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向朱介,再一次说:“马上送我回集中营。”朱介冷笑了一下,突然沉下了脸:“刘先生,出不出去也由不得你,这是政府的决定。”说完,朱介走到门口,一招手,几个全副武装的特务一拥而入,立刻架住刘思扬的双臂,径直向外拖去。刘思扬愤激地斥责着,怒骂着,终于被特务拖下楼,接着,就被推到他二哥的小轿车上去了。“主任法官,这回麻烦你们了。”二哥在车上和朱介招手告别,一边担心地问:“主任法官还有什么吩咐?”“这简直是绑架!”刘思扬激动得满脸通红。汽车窗外飞快地闪过繁华的街道,他一眼也不愿看,心里被敌人无耻的伎俩激起的怒火充塞着,他决不承认敌人用暴行造成的这种绑架式的“释放”。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掀动他的头发,沸腾的思潮稍微冷静了些,脑子里疾速地考虑着当前的处境。他料想到,明天早上,报纸上一定会出现释放政治犯的消息,说什么释放了共产党员刘思扬,把他的名字作为敌人欺骗人民的工具。不行,这种阴谋一定要揭穿,一定要让人民知道事实的真相,知道在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人都没有被释放,一定要让群众知道“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么,此刻该怎么办呢?是先设法找党,找李敬原同志汇报情况,研究对策,还是先谨慎一点,不立刻去找自己的同志,而首先找新闻界的朋友,发表自己的声明,说明真相,揭穿敌人的骗局呢?刘思扬深思着,忽然一个阴影从他心底升起,一个新的怀疑使他担心起来:如果敌人一方面公开“释放”他,另一方面又秘密地派遣特务跟踪,那么,他走到哪里,就会把危险以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哪里。难道狡猾的敌人不会利用他急于找党的心情,布置更大的阴谋吗?敌人一定会这样做的!刘思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形的,然而死死盯着他的行动的特务的眼睛。“停车!”当轿车驶过华华百货公司时,刘思扬突然说道:“我要下去。”“三弟,你下车干什么?”二哥从旁边诧异地问:“有事情回家再说罢。”“我去买点东西。”刘思扬转头看了看二哥,不愿说明中途下车的目的。其实,他想得很周到,一下车,到百货公司转上一阵,他就可以出乎敌人的意料,突然摆脱敌人安排的一切阴谋,象龙归大海似的,从人丛中逃出敌人的控制。他微笑着说:“你看我这一身,肥皂、牙刷,总该去买一点呀。”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轿车速度稍一放慢,一辆吉普车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车后。刘思扬立刻发现了这辆跟踪的吉普车。二哥也回头看了看。“三弟,别下车了,二处有车子跟在后面。”刘思扬冷冷一笑,“这就是朱介说的‘和平诚意’?真是无耻!”二哥沉默了,只低声地说道:“三弟,我们回到家里,再仔细谈吧。”刘思扬也沉默了。他的心里,想着新的情况,希望寻找对策。轿车转过行人稀少的上清寺,径直开到树木茂密的“刘庄”门前。“到家了,下车吧,三弟。”从轿车上下来,刘思扬发现,吉普车跟到上清寺街角,就转向国府路去了。可是“刘庄”附近,却徘徊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被软禁了”这个念头,立刻清楚地出现在刘思扬心头。他沉着地站在“刘庄”门口,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物。过了好一阵,才在二哥的催促下,跨进大门。刘思扬回到他以前住过的寝室。这间寝室,在这栋漂亮公馆的二楼上,正对着日夜奔流的嘉陵江。翠绿的树木和花圃,环绕着楼房。花园中的假山,假山旁的金鱼池,在花木丛中,隐约可见。这一切,豪华的公馆,漂亮的设备,对刘思扬来说,仿佛都隔得很远很远,是那样的陌生。回到了家里,却丝毫没有“家”的感觉,他的思绪还留在那遥远的充满战斗激情的渣滓洞楼七室。“三弟。”二哥殷勤地给刘思扬泡上一杯茶,又指点着室内的陈设说:“这里的东西,都是照你被捕前的情景来摆设的,你的衣服,都在衣柜里,洗过澡,把衣服换了。你的书桌,收音机,电炉……啊,牛奶已经送来了,我帮你热一下吧。”说着,二哥拿起了那一磅装的奶瓶,撕开了纸盖,把满瓶牛奶都倒进一只钢精小锅里,放在电炉上炖着。“三弟,在集中营里,苦得很吧?你比以前瘦多了。回家来,好好补一补。抽屉里有通红银耳,你把它炖在牛奶里。过两天,找大夫检查一下身体,开个药方,多吃点补剂……看你满脸的胡须,应该先理个发……”“我的身体很好,也不需要理发,因为我并未恢复自由。”刘思扬打断了二哥的话,突然问道:“徐鹏飞和你谈了些甚么?”二哥迟疑地站住了。过了半晌,才挥挥手说:“还谈它干甚么。从你被捕起,我就和他打交道,请客、送礼,这个人心计毒辣,贪得无厌,说要多少金条,就要多少,少一分钱也不卖账!”刘思扬并不想听这些。他走向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浓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天空是雾蒙蒙的。回过头来,刘思扬又问道:“你同意把我软禁在家里?”“徐处长说,为了保障你的安全,大门以外,二处有人布防,暂时不准你上街。你在家里出了差错,他要向我要人。三弟,这不是我的本意……”刘思扬没有插话。“徐处长说,他的释放条件是:不参加政治活动。”刘思扬更沉默了,他深深感到,愤怒不能给自己以帮助,需要冷静地对付当前的处境。“徐鹏飞还向你谈了什么?”“没有。”二哥也沉思了,“我想,过些时候,我找徐处长谈谈,再花点钱,让他同意你去香港,免得留在重庆诸多不便。”“不,我不去香港。”刘思扬坚决地表示。“我是想,到香港以后,你就可以到解放区去……”“从目前形势看,上街都不可能,哪能到香港?”刘思扬忽然问道:“二哥,你设法帮我送一封信,到一家报馆里去。”“不行。徐处长说过,不准你在报上发表声明或者登启事,我就是送去,也没有一家报馆敢登。”刘思扬清楚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摆脱不开。他不愿屈服,不能听任敌人的摆布。他慢慢走到书桌边,看见笔筒里,几支毛笔像往常一样的插着。他拉开抽屉,看见被捕前留下的记录稿,还藏在夹缝里,于是,自然地升起新的念头:继续收听广播,不是可以和外界变相接触么?他用熟练的指头,拨动着收音机上的螺旋,把波长调整到他需要的地方,然后,扭开电路。可是过了好一会,收音机里没有出现应有的声音,连那种来自太空的沙沙作响的杂音,也没有听到。“三弟,”二哥在旁边代他关上收音机。“当局禁止收听共方广播,南京、上海、各地收音机里的短波都奉命撤除了。”通宵不眠,刘思扬一早就起来散步。在花园里转了一阵,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离江边不远的那扇角门上。角门的铁锁已经多时不开,锈迹斑斑了。他心中一动,不禁想到:如果从这扇角门出去,直冲江边,只要两三分钟,就可以跃进嘉陵江的碧波之中。总共三四百米的距离,只要游过去,就可以进出敌人的魔掌,重新回到战斗的队伍中去。刘思扬默默地看着那角门,像看见了一线自由的希望。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角门外一定也有便衣特务来回巡逻着。过几天吧,等敌人稍稍松懈时,找一个漆黑的深夜,从角门出走,定有脱险的希望。有了这个突围的计划,刘思扬不愿过久地留在花园中了。四面都有敌人监视,一切行动,必须加倍警惕。转过树丛,到了金鱼池边,金色和红色的鱼群,迎着云缝中透出的几缕朝阳的光彩,浮到水面,把圆圆的嘴唇半露的水面,怡然自得地悠游着。他茫然地站在池边,过了一会,看看表,已经七点多钟。报纸该来了。他穿过林荫路,回到楼房底下,靠着青石圆柱,在阶沿上站着。传来轻微的响声,大门旁边的一道侧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报童,是一个送牛奶的工人。工人从车上取下几瓶牛奶,走过来,跨上阶沿,把几瓶牛奶放进牛奶箱里,转过身来,瞥了刘思扬一眼,又从侧门出去,推着送奶车走了。刘思扬冷眼看着送奶工人进来,出去,象在旁观察人们的生活和行动,他觉得这都市的生活,每天为了别人的享受而奔忙的人群,对自己都是十分陌生的了……又过了好一阵,报童来了。刘思扬赶快翻开报纸,果然,和他预先猜想的一样,在《中央日报》的本市新闻版上,登着大字标题:“政府和谈见诚意,在押政治犯获释”,小标题是:“共党分子刘思扬,昨首批恢复自由”。他咬紧牙关,盯着那张报纸。消息旁边,还登了一篇中央社特派记者玛丽写的访问记。刘思扬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大意是说:“记者玛丽趋访时,刘本人状至愉快,对政府宽大政策表示感谢,对当局的和平诚意,表示支持!而且还登上一段刘思扬的谈话,说刘思扬自己宣布,目前在家休养,暂不参加政治活动……“无耻的造谣!”刘思扬把《中央日报》往地下一掷,转身上楼。虽然报上出现的诬蔑文字,是他早就估计到的,但是敌人的卑鄙无耻,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恶劣,竟至伪造他的谈话,来欺骗群众,诬蔑共产党人。他激怒地去找二哥,可是二哥一早就出去了,更使他的愤火无处发泄。过了好久,刘思扬终于想到,一定要使群众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要揭露敌人的伪装和阴谋,让群众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革命者,囚禁在歌乐山下;而他们,一点被释放的迹象也没有。他应该尽快从家里逃走,突破敌人的一切封锁,花园中角门的影子,又一次在眼前闪过。刘思扬在心里迅速地作了决定,今天晚上,对,就是今天晚上,尽快设法逃走。只要冲进江水,只要游过了江。刘思扬估计了一下敌人巡逻特务可能的分布,又考虑了遇到敌人拦截的各种可能,他觉得,只要坚决出走,一定有成功的可能。在软禁中,无论如何总比从集中营里越狱逃跑容易得多。而且,经过一年来的监狱生活,他懂得了许多和特务作斗争的办法,如果引起敌人大规模的鸣枪追捕,那就刚好公开揭露了敌人所谓的“释放诚意”。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二哥出街未归,家里再没有人打扰他,为了养精蓄锐,中午,刘思扬强迫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下午,刘思扬感到自己的精神很好。他居然能够强迫自己平静地翻阅过去一些时候的报纸。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几家民办报纸上刊载的解放区情况和有关中共动态的报道。“中共发布八条二十四款,作为和谈基础。”刘思扬愉快地念了念标题,便聚精会神地研读下去。大概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强记下这段报道中的重要内容。他沉思了一阵,倒了杯开水,重新翻阅旧报。“国防部发表文告:宣布北平和平解放!”刘思扬立刻念道:“中央社二十七日电:华北方面,为了缩短战争,获致和平,借以保全北平故都基础与文物古迹,傅总司令作义曾于二十二日发表文告,宣布自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起休战……”“真是荒唐之至!”刘思扬忍不住笑了起来“打了败仗,国民党国防部还要厚起脸皮宣布和平,真是别开生面的大杰作!”“李代总统再次下令释放政治犯……”刘思扬心里又鄙弃地笑了一下,“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政府要求各工厂工人与当局合作,尽快复工……”“……全市学生昨整队游行,并向当局请愿……张群接见学生代表,洽谈甚欢,并代表政府欣然接受学生所提之四项条件……”刘思扬看了看日期,原来是好久以前的消息了。忽然,刘思扬翻到一段奇怪的报道。“杨虎城将军被囚本市磁器口附近秘密监狱中!”“啊,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刘思扬暗暗问道。居然连杨虎城将军的情况都揭露出来了。他赶快看看这条新闻。“全国各地在和平声浪中,一再要求政府表示诚意,释放张、杨。据各界传说杨虎城将军即被囚本市。本报记者曾多次走访杨森市长等政府大员,均答称不知此事,并谓,若杨虎城将军确在重庆,只需查明地址,当可立即释放……”“最近,记者已获确息,杨虎城将军,自抗战胜利时起,即押来本市,刻正被拘于磁器口附近之歌乐山下某秘密监狱中。若蒙政府允许,记者愿即前往探视……”“已获确息,”这是哪里供给的材料?记者的署名是陈静,这名字对他是陌生的,也许是个化名?刘思扬记得,前些时候,渣滓洞曾经整理、送出过一批名单和材料;但是杨虎城在重庆这件事,他不知道,渣滓洞大概也少有人知道,是谁,能这样准确地送出情报?刘思扬陷入了深思。从这段报道上,他清楚地感到力量,感到党的活动。他确信,不管有多么困难,不管是铜墙铁壁,党都能够把它砸开,把敌人的罪恶和阴谋揭发出来,公诸于世。联想到自己,他完全相信,几天以后,一定能设法公开驳斥反动派的造谣诬蔑,揭露敌人的卑鄙无耻。树叶撞击着窗户,沙沙作响,黄昏时,起风了。大片的乌云盖住天空,细小的雨点稀疏地滴落着。春风一阵阵在窗外拂过,像在安慰,像在鼓励,像在欢迎和乌云一道降临的薄暮。刘思扬把火热的脸贴在窗上,迎接着即将到临的风雨之夜。仿佛是天从人愿似的,风雨愈来愈大,天空愈来愈黑,正好掩护他安然脱离敌人的陷阱。夜深了。刘思扬并不急于行动。他要等到风雨再大一点,等到黎明前的两三小时,风雨,春寒,阵黑,等敌人的监视松懈下去的时候,才好出人意料地,猛然突破特务强力的封锁而脱险。他躺在床上,关熄了灯,半醒半睡地等着,静听手表的达的达的响声。窗外,夜空里暴风发出阵阵的呼啸,雨滴拍打着树叶淅沥作响…夜更深沉了,刘思扬把手伸到面前,看看夜光表,表面上闪烁着淡绿的微光,三点过了。行动的时机已到,他轻轻翻身起床,换上了软底胶鞋,披上一件深色的外衣。然后,他站在窗前探望,心里盘算着行动的快速步骤……最后,他静了一下,审查自己是否遗忘或者忽略了什么事情。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决定立刻行动。恰在这时,传来了轻微的敲门的声音……敲门声静止了一阵,又出现了。是午夜归来的二哥有什么事?刘思扬开亮了电灯,脱下外衣,却把外衣口袋里装着的那把开角门铁锁的钥匙,改放在衬衫口袋中,这才走到门口,开了房门。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出现在他面前。陌生人头上戴着鸭舌雨帽,帽上的水珠,还在滴落。“你是刘思扬?”“晤。”刘思扬尚未看清来人的面容,来客已经从容地走进房门;回头关上了门,才低声说道:“我是党派来的。”来客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挂上衣架。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堂皇的房间,不慌不忙地撕开衬衫袖口的针脚,抽出一小卷薄纸,递给怀疑地望着他的刘思扬。刘思扬勉强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没有任何痕迹。“把它放在水里。”来客吸燃香烟,指点着。刘思扬满怀疑虑地把纸条放进面盆的水中,他不相信党会冒险派人来找他。然而,纸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字迹:“思扬同志,兹派老朱同志前来联系。李敬原”刘思扬捞出纸条,揉烂,撕成粉碎。回转身便问:“你是老朱同志?”来客笑了笑,点头说道:“老李派我来的。”刘思扬仍然不肯深信,他慢慢地说:“太意外了,外边有特务监视……”“老李熟悉你的家,叫我从江边翻墙进来。刚才雨大,特务躲雨去了,侥幸没有出事。”老朱停了一下,声音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像盘问,又像批评:“老李很不满意你在报上发表的谈话。你忘记了你曾经是个共产党员?”“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或者损害党的利益的行为。”“不,你现在还不能自称为共产党员。”老朱冷冷地说。刘思扬陡然站立起来,这句沉重的话使他马上失去了冷静。他的脸涨红了,他不相信自己竟不再是共产党员。他永远也不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要申辩,忍不住急切而简单地惊问:“为什么?”“根据党的规定,任何同志从被捕时起,便脱党了,这点,我想你是懂得的。现在,你又发表了一些言论,向反动派‘表示感谢’!‘表示支持’!‘表示不参加政治活动’!你觉得这和共产党员的称号,能相容吗?”“不,我没有这样做,”刘思扬提高了声音:“这全是敌人的造谣诬蔑!”“事实当然胜过雄辩。”老朱稍微平静了些,解释道:“老李分析了你的出身、历史和过去的表现,他对你的出狱有许多怀疑之点。虽然你的谈话发表在一贯造谣的《中央日报》上,不过,无风不起浪……所以决定派我来查清事实。如果你并没有丧失立场的行为,那么,党必须设法公开揭穿国民党对你的无耻诬蔑。”刘思扬毫不犹豫地说:“这种诬蔑,不仅是对我个人,更主要的是诬蔑了我们的党,而且在群众中造成‘释放政治犯’的假象。”“你的党籍是否恢复,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这次来的任务,是代表党审查你在狱中的表现。根据你的表现和旁证材料,来严肃考虑你的党籍问题。前些时候,从中美合作所里送出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但是缺乏更多的材料……”刘思扬愤懑地感到党不信任自己,同时又仔细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当他听见老朱谈到渣滓洞送出名单的事,心里猛烈地动了一下。他确信,只有地下党才知道这件极其秘密的事情。直到这时,他才确定,这深夜来客是自己人。“特别是你出狱的情况可疑。”老朱不顾刘思扬脸色的变化,继续说:“敌人借口和谈,欺蒙群众,当然是可能的。但是为什么不释放别人,连民主人士也没有放,单单释放了你这个‘共产党员’?我代表党正式通知你,把自己的狱中情况和表现,忠实地向党汇报,接受党对你的审查,即使有悔过、自首等等情节,也不能对党隐瞒,应该老老实实向党交代清楚,让党给你的表现作出客观的结论。”“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的行为。”刘思扬有许多理由可以立刻辩解,但他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和痛苦,只简单地说:“党可以严格审查我的言行。”“当然,事情应该,也可以调查清楚,通过和集中营的联系,党也能取得你在狱中情况的材料。而且,我是党派来的代表,在你家里安全与否,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证实你的表现。”“啊,老朱!”刘思扬被这意外的考验惊住了,而且感到气愤,自己也处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下,他怎能保证对方的安全?“老李也估计过,我进来以后,一时很难再冒险出去,因此,不能不在你家里住上几天,看看情况的变化,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在你家里,如果我的安全出了问题,你难道没有责任?”刘思扬为难地沉默了。“四点过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老朱靠在沙发上,呷着浓茶,慢慢说道:“先把你被释放的真相写出来,如果报上的消息是出于反动派的捏造,党可以向群众公布你写的材料,给敌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击。”刘思扬觉得,揭露敌人的阴谋完全必要,也是他早就想作的事,可是他说:“报纸可能不敢刊载。”“重庆的报纸也许登不出来,可是香港可以发表;而且,《挺进报》也可以刊载你对敌人的揭发。”“我现在就写。老朱,你就在我的床上睡吧。明天,我再设法安排你的生活。”刘思扬不喜欢老朱傲慢的神情,说话时心情很不舒畅。“何必现在就写?我们有的是时间,多谈谈不好吗?”老朱嘴角上叼着烟,坐到床边,用力脱下被雨水湿透的皮靴,抬起头来,看了看不愿休息的刘思扬,语气稍微缓和下来:“我了解你急切的心情,现在写也可以。不过,党需要我们作更多的工作,你要注定身体才好。你在集中营里,吃了不少苦头吧?”“我支持得住。”刘思扬漫声回答着,开亮了桌上的台灯,铺开了纸。党派人来了,他意想不到,照理,象他这样被软禁在家里的情况,是不应和党发生联系的,党也不会来找他,可是,毕竟来了,来得这么急……然而,老朱的谈吐中含有另外的东西,党还有怀疑,对自己存在着戒备。这使刘思扬深深地感到委屈,但他觉得,这种委屈的心情,是不健康的,任何人,能对党的审查怀着这种情绪么?帮助党查清情况,才是自己该做的事。第二天早上,刘思扬把夜里写好的一份个人署名的公开声明,用毛笔抄录一遍,交给老朱。但这只是一份声明,而不是机密材料,和老朱的要求并不相同。他用这份公开声明,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揭露国民党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欺骗。这份声明,可以在任何报上发表,丝毫也不会泄漏党的机密。接过这份声明,老朱看了看工整的字迹,赞扬道:“你这一手字,写得不坏。”刘思扬悒郁地笑了。他过去给《挺进报》抄录新闻,也是这样写的。但他不愿在同志面前,夸谈自己的过去,只简单地解释道:“老朱,这份声明,我把到二处的情况,朱介和我的谈话,怎样强迫释放我,又软禁在家里,都写了。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玛丽,更没有发表任何谈话。”“好的,我先看看再说。”老朱把声明放在桌上,亲切地拍了拍刘思扬的肩头:“现在你该睡觉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谈。”“我不疲倦。”“不行,非休息不可!”正在这时候,二哥忽然推门进来了。他看见房内有个陌生人,吃了一惊,停住脚步,过了一阵,才说道:“快吃早饭了,我以为你还没有起床……思扬,你出来一下。”“老刘,”老朱点点头,低声说道:“你去罢。”刘思扬略一迟疑,便随着二哥,走出房门。“房间里的人是谁?”二哥低声问道,掩盖不住内心的忧惧。“我的朋友。”刘思扬回答。“他怎么进来的?”“翻墙。晚上来的。”“唉呀!特务就在大门外,你怎么又……”说到这里,二哥忧虑重重地埋怨起来:“三弟,你简直要我的命啊,万一特务发现了,岂不连我也要吃官司。”“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应该保护他的安全。”“保护他的安全?我办不到。”“你忘记了我昨天告诉你的话?”刘思扬严肃地说道:“就说他是大哥从上海进出口公司派来的人,到重庆办货。给他布置一间客房。”二哥迟疑了半晌,终于说:“这可是有点危险。”“你不是想给人民做点事吗?这次给了你一个机会。”二哥沉默了片刻,放低声音,勉强说道:“你请他下楼吃早饭吧。”在餐室里,二哥只和老朱简单地应酬了几句。三个人,都默默无言地吃饭。饭后,老朱命令刘思扬休息,刘思扬勉强服从,睡了几个钟头。下午,老朱看过了刘思扬写的声明,又对他谈了一些地下党最近的活动情况,接着,便提起了老李交代的,要他详细书面汇报狱中党的情况,以便进一步设法加强联系,营救被捕的同志。老朱谈得很含蓄,很有信心。刘思扬却不像写公开声明那样,很容易就答应下来。他知道,虽然自己没有掌握全部情况,可是知道的事也不算少,如地下党和渣滓洞有比较经常的联系,不时送去文件,药物;又如老许对狱中斗争的意见;监狱党的组织情况……这些,都是极其机密的情报,能轻易告诉任何同志么?地下党当然急需这些材料,可是,一年来的复杂斗争,使他有了较多的经验,他知道,这种机密情报,只能口头告诉负责同志,而不应该写成文字。只能向李敬原同志本人报告,不能写成文字的东西交给联络的同志。何况老朱和自己一样,现在也处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不过,拒绝写出机密材料,会不会加深党对自己的怀疑呢?刘思扬觉得,不应该多想自己,只该根据党的原则办事。这不是写自己的声明,不能因为怕自己蒙受委屈,而把党的机密轻易告诉任何人。“让我考虑一下。”刘思扬终于回答了。“好吧。”老朱谅解地笑了笑。“地下党之所以急切需要狱中的材料,是为了根据情况,便于组织营救。”老朱略一迟疑,又说了下去:“上饶集中营,不是组织过暴动吗?集中营里的同志最好和地下党的武装力量结合起来,里应外合。我认为,必须加强地下党和集中营里党组织的联系。等党对你的审查作出结论以后,我想,党可以派你参加和狱中党组织保持经常联系的工作。”老朱说罢,用烟头接上一支新的香烟,看到刘思扬不愿多讲话,便深吸了两口,接着说道:“你掌握的情况,明天,或者今晚上,把它详细地写出来。详尽地写出狱中党的组织情况,活动规律,包括你知道的同志们的表现,今后可能采取的联系方法等等。用书面报告,有它的好处,它比口头汇报准确得多;当然也有缺点,比较危险。可是,我相信,你的报告一定能够顺利地带出去交给党。现在,我有了你大哥进出口公司代理人的身分,就能用你二哥的汽车,公开出入‘刘庄’。老刘,我希望你严肃地完成党交给你的这一重要任务。这对于查清你在狱中的表现,也很有帮助。”刘思扬沉思了片刻,终于缓慢地回答:“我没有什么可写的。”“不!”老朱摇摇头,声音缓而轻,却带着很大的压力:“你仔细想想。任何人,对党不能有任何保留,这是我们党的原则!”老朱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带着不太信任,也不重视的神情,把刘思扬早上交给他的那份声明,随手抛在桌上,转身向客房踱去。刘思扬陷入深沉的痛苦中了,这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老朱掷还了自己写的声明,是一种明显的威胁,似乎表明:如果不写出机密材料,便根本不考虑自己恢复党籍的申请。这使刘思扬十分为难,并且产生了新的怀疑,他觉得老朱的这种态度,不象一个共产党员……天亮的时候,刘思扬忧悒不安地来到花园里,作了几下深呼吸,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老朱为什么这样急切?他的注意力为什么集中在狱中党的情况上,而不是像他刚来时说的,他的任务是审查自己?为什么要把写不写这份材料和处理自己党籍的问题混在一起?一个明显的疑团,立刻横梗在刘思扬心头。刘思扬警惕起来。他觉得应该更加冷静地深思,仔细研究一下这自称为地下党代表的人不正常的出现。这时候,大门口的侧门轻轻地开了。送牛奶的工人,走了进来。和每天早晨一样,送奶的工人走过林荫道,把几瓶牛奶放进台阶附近的牛奶箱。刘思扬慢慢走向前去,想拿一瓶鲜奶。那送奶工人,像知道刘思扬的心思似的,特地挑了瓶牛奶,递到他手上,说道:“这瓶是你的。”送奶工人说到“你的”两字时,颇有深意地看了刘思扬一眼,便转身走了。刘思扬拿着牛奶瓶,心里一动,“这瓶是你的。”话说得有点蹊跷。刘思扬上楼时经过老朱寝室门口,立刻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他已明显地感到处境的危险。他把牛奶拿回寝室,仔细端详着,瓶子和其他奶瓶一样,没有不同之处。把牛奶倒进钢精祸里,牛奶里面也没有其它东西。刘思扬茫然地坐在桌边望着奶瓶,慢慢地目光落在刚才丢进废纸篓里的奶瓶纸盖上。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拾起纸盖,仔细地摸了摸,发现纸盖比平常的稍厚一些。他匆忙地撕开纸盖,一张纸条,立刻出现在眼前。纸条上有着他熟悉的李敬原的笔迹。敌人对你极为注意。处境危险,立刻出走!脱险之后,坚决隐蔽,勿轻率找党。“勿轻率找党?”刘思扬紧张地重复着纸条上的这句话。啊,“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的话,清楚地出现在耳边。刘思扬想起,前天晚上那张虽然有着李敬原姓名的纸条,却是明矾水写的,而且在夜里,辨认不出笔迹。现在手上这张纸条,才是老李的亲笔。那个自称老朱的家伙,正是一条毒蛇!刘思扬抢步关上房门,上了锁。气急败坏地取出被敌特掷在桌上的那份声明,投在电炉上点燃烧掉。直到纸张变成灰烬,又将纸灰捧进洗脸盆,放开水龙头,把纸灰全部冲进排水管去。他烧掉这份声明,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发泄内心的极度愤怒。接着,他想立刻出走。可是,天色已经大亮,白天里无论如何出不去了。他藏好开角门的钥匙,正要仔细考虑一下当前的对策,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谁?”刘思扬大声问道。“是我,老朱。”一个念头在脑际一闪,刘思扬立刻冷静下来。他需要稳住这条毒蛇,主动向他汇报“情况”,用假材料将他引入歧途,粉碎敌人的阴谋。然后,拖到晚上,趁这奸狡的“红旗特务”得意忘形之际,寻找机会,突然出走。于是,他沉着地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轻轻地开了锁,并且毫不迟疑地拉开房门。
未完待续-----
主管:盐源县中学校
主办:行政办公室
总编辑:林新明
主编:江泓董建华
责任编辑:李钊王曦赵金星
技术: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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