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有些人的话来说,一转眼新中国也建立六十五年了,这六十五年来并非每一天都像今天一般美好,其中有那么一段历史我们不得不去听听父辈们去讲述,那就是文革,今天这篇文章讲的就是一个关于文革关于父亲的故事,在他的父亲身上,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文/忘情貓
爸说:“浩劫”这词儿用的真好。
58年,高中毕业的父亲进厂当了工人。那是间七八千人的大厂,当时在市里很有名气,爸说他感觉即荣耀又幸运。荣耀于工人阶级的光鲜身份,幸运于大跃进一开始就享受上了工人口粮的“优越”计划供应标准。爸饭量不大,没怎么挨饿,爸说他很感激。爸感激的行动就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干活。
头开始是做车工,后来因为字儿写得还算顺眼,就被派去捣饰车间的脸面——黑板报。爸是那种让干啥就干啥,要干就干好的老实人,车间脸蛋儿被爸整治得月月评比拿第一。不久,厂里办报纸,爸就被调去做了记者。
64年,爸给当时的“天津晚报”(《今晚报》的前身)寄去了第一篇稿,8天之后发表。当日,宣传部的一位小头头就把他叫去了,说:“报社来电话,问你的政治背景,工作状况,家庭出身等,是我告诉他没啥问题,那篇稿才得发表的。”爸谢过,他站了好久,想说什么又没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后来得到证实,厂宣传部几次想调爸过去,都因为出身问题而不得不作罢。祖辈是大地主,父辈是资本家兼反革命,这样的人在那个年代不比SARS、非典更招人喜欢。好在这些都被厂里瞒下了,第一篇稿子开了个堤口,两年里又陆陆续续发表了不少作品,直到年戛然而止。
因为,文革来了。
冠以“文化”的革命,不是说用文化的姿态进行,而是首先要拿文化开刀。爸的厂子里会码字儿的有三个人,除爸之外还有一个姓夏,一个姓华。果然,第一批大字报就有“打倒臭狗屎夏**”,“打倒小爬虫华**”,名字上打着大红×,血淋淋扎眼。似乎感觉还不解气,第二天就又加上了“叛徒”“特务”“臭老九”等等一大堆名头儿。爸趁着夜色,战战兢兢地打着手电筒,在厂区被糊得密不见墙砖的大字报海洋里搜索自己的名字,但没有找到。
接下来就是游街。华师傅像大闸蟹一样被五花大绑,由几个人押着,脸上画着鬼脸儿,胸前挂着大牌子,上书“打倒反革命黑笔杆滑**”(他已经不配姓‘华’了)。一路拳打脚踢,摔倒了再拽起来,再摔倒,踹两脚再拽起来,脸上身上挂满了黏糊糊的口水痰渍,惨不忍睹。爸缩在墙角,背过脸去,假装学习墙上的大字报,可眼前一片金光闪闪蝴蝶飞,一个字儿也看不见。
再后来就是遣送回乡,夏师傅被送回祖籍山东,临行前爸去宿舍看他。俩人紧紧拉着手,掌心的汗液汇在一起,手背上抠出了一圈圈红印。就那么握了个年深日久,竟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临走那天,老夏十岁的大儿子在众人搬行李的时候突然跳到台阶上,一把脱掉外套,奋力在当空挥舞,口中大喊“叔叔大爷们!我们还会回来的!”
后来,这小屁孩儿去美国读了博士,不再回来了;他弟弟大学毕业后移民澳洲,老夏是美澳两头飞,忙得不亦乐乎。老华被整瞎了一只眼,死撑着活了下来,后来找机会调离了本厂,最终做了某区的文化局局长。
还说爸。没人给写大字报并不代表被组织遗忘,有天,厂里突然召集大会,爸早早拎了个小板凳坐在墙角等。大伙儿陆陆续续进来了,就感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爸抬起头,目光还没来得及聚焦,那人就一蹦三尺多高,像看见麻风病人一样抱头鼠窜了。爸隐隐感到这回不吉祥。
果然,会上厂部书记用悠扬悦耳的河南腔对爸做了点名批评。批评他为何不与家庭划清界限,不深刻挖掘自己的剥削阶级臭思想,不严重批判根深蒂固的名利观念,不积极融入文化大革命热潮中,等等,足念了密匝匝六大篇发言稿,噴了唾沫星子一脸盆。零零散散几个发言,都是先念语录,再举报些浪费水、放蔫屁、不跟群众打成一片等“资产阶级坏作风”。爸接受“华”“夏”二先驱的前车之鉴,低眉顺眼做了严肃检讨,其实自个儿都不知说了什么。
散会后,小心翼翼沿墙根儿溜出来,竟跟造反派头子撞了个碰头彩。‘反头儿’一脸凶光,后槽牙咬得咯吱吱山响,后来才知道,造反派成立了个“专案组”,把爸文革前发表的72篇稿子全都翻了出来,逐字逐句进行“革命校对”,竟无一收获!
那些日子,爸就仿佛脑门子上顶了个AIDS符号,无论在哪儿露头儿都能吓跑一帮人,连平日最好的朋友也退避三舍之外了,爸孤零零的,像个死囚,等待着处决的日子。
年冬,农机部喊着“好人好马上三线”,“把三线建设好,让毛主席睡好觉”的口号,指令厂里调集四百余人支援贵州。当时造反派已经全面夺权,叫谁去自然他们说了算。
爸被车间主任叫去厂部,小屋里挤了一圈儿十几个红卫兵,或依或靠,环抱双臂,白眼珠纷飞,空气里冰凌根根尖耸。爸明白,要是不答应,这帮人立马儿就能像碎纸机一样把他的神经碾成渣渣,最终也是在劫难逃。于是,交流就变得简单快捷了。
“响应毛主席号召,决定让你完成支援贵州三线的光荣任务,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服从组织安排。”
“有什么困难吗?”
“有,但我自己解决,不劳领导费心。”
每一个被调遣的人都在这屋子里有过那么一次对话,有的哭得昏天黑地,直挺挺晕厥;有的高门大嗓把不知谁的祖宗八代女眷逐一问候N遍,均以失败告终。也有个别“顽固不化”的,造反派就用大字报把他家门窗贴了个密不透风。大字报上都是毛主席头像、语录、诗词,你要敢撕就是反革命,罪加一等!全家人只能坐在屋外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
爸是第一批走的。那年的隆冬,刚结婚不到半年的我父母就分开了,爸没让妈去车站送,怕她受不了。爸一个人坐上了那趟火车,每一扇车窗都是开着的,外面的寒风却吹不进来,因为窗口已被人头堵得死死地,绿皮火车内外的手臂长在了一起,哭声阴阳顿挫,此起彼伏。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齐声和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声音近似鬼哭狼嚎。爸说,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听的歌。
在迎接最后一批来黔人员时,爸再次见到了那位曾对他横眉立目,咬牙切齿的造反派头头,就是他用尽各种卑鄙手段,“动员”四百余人离乡背井,远赴贵州的。此时,他的脸已由彤红变成了绛紫,由绛紫变成了土灰。
他眼神凌乱,任人不理,后来才发现是受了点儿病,只要见到红颜色的布,都要抓过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不停地跺,嘴里还念念有词,直到精疲力竭为止,谁也拉不住。
最终,为摘一面挂在山腰上的旗子,掉进了山涧,连尸骨都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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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喵星人·文青終結者·高冷型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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