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家喻户晓的古典文学名著，问世两百多年来，据此改编创作的戏剧、曲艺、电影、诗词、音乐、舞蹈、书画等各种艺术作品不可胜数。其中，“87版”电视连续剧艳冠群芳，被人们公认为难得的经典。
提起怡红公子，读者肯定不会陌生，这是大观园众姐妹成立“海棠诗社”时，宝玉为自己所起的别号。《红楼梦》原著中早有交代，宝玉的前世乃赤霞宫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浇灌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后者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润，修成绛珠仙子下世为人，即黛玉也。正如主题歌中所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本文讲述的是“87版”《红楼梦》中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的故事。35年前，《今晚报》刚创刊，笔者作为该报的文化新闻记者，曾连续报道了该剧的筹划和拍摄。然而，由于当时的《今晚报》只是一张四开铅印小报，受客观因素影响，有不少内容未能披露，如今从头仔细道来——
欧阳奋强与作者赵志明合影
踏破铁鞋无觅处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第一代电视导演王扶林成功执导了内地首部连续剧《敌营十八年》，随即开始筹拍名著《红楼梦》。
而此前三十余年中，“宝黛故事”已经被卜万苍、岑范、袁秋枫、李翰祥等导演先后搬上银幕，将这段生死不渝的爱情悲剧演绎得活灵活现；其中还包括越剧和黄梅调，众星云集，余音绕梁，不知赚取了多少观众的眼泪。不过，有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有趣现象，那就是这四部影片中的宝玉扮演者袁美云、徐玉兰、任洁和林青霞，无一例外都是由女演员反串的。
出于对名著的理解和艺术上的追求，王导提出，这次坚决不要女扮男装。同时，他还大胆决定，起用一批年轻演员担纲主要角色。王导的用意很明确：出道多年的演员经验丰富，用行话来说就是“人保活”，容易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可有利就有弊，“老戏骨”们粉墨登场，往往会给观众先入为主的印象，搞不好就适得其反。
央视领导采纳了王导的建议，在圆明园附近的京华招待所举办了演员学习班。为了打造艺术精品，特意聘请了王昆仑、王朝闻、朱家溍、沈从文、启功、吴祖光、周扬、周汝昌、曹禺、邓云乡等二十余位著名专家学者，组成庞大的顾问团为剧组保驾护航。
来自全国各地的一批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汇聚在圆明园附近的京华招待所。每天清早跑步锻炼，上午听讲课，下午做小品，晚上读原著，练习琴棋书画……通过数十日的“魔鬼训练”和反复遴选，陈晓旭、张莉、邓婕、张静林、东方闻樱、郭霄珍、郑铮、刘继红等荧屏新星从中脱颖而出。
笔者作为《今晚报》负责此项报道的记者，曾数次专程前往北京采访，几经周折，终于在年7月1日的创刊号上发表了独家消息《十二金钗谁扮演都是不曾相识人》。而令人遗憾的是，全剧戏份最重的角色宝玉扮演者却一直没有着落。
在东四北旅馆的一间幽室里，编剧周雷告诉我说：“宝玉既是知书达理的宦家子弟，又要同时具备脂粉气和纨绔气，因此一般演员很难胜任。我们打算通过媒体面向全国招聘。”
《今晚报》当即披露了这个消息。数日工夫，读者的信件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到了报社。其中，有不少人推荐他们心目中的宝玉人选；也有的毛遂自荐，希望我能把他介绍给剧组；大部分人都寄来了照片，有的还附上发表过的作品。我从中挑出一些应征者的材料转给周雷，他在回信中说：“这些都不理想。有专家开玩笑说，宝玉大概还没生出来呢！不过，王导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们找不着就继续等，反正不能将就。”
无心插柳柳成荫
已经被确定扮演史湘云的张玉屏，主动向王导推荐了峨眉电影厂演员欧阳奋强。此前，她俩曾经在影片《虹》中饰演一对姐弟。
说来也巧，王导正好要到青城山选景，与编剧周岭、演员邓婕等人抵达成都入住锦江宾馆。王导心想，既然来了就顺便见一下，于是就让邓婕去找他。不巧，那天欧阳出去玩了，家人也不知道多久回来。邓婕只好给他留了张字条说明情况，让他务必到宾馆来一趟。
欧阳晚上回来后，听说《红楼梦》导演要见他，觉得这事根本就不靠谱——全国范围都找不到“宝玉”，这馅饼咋会砸到自己头上？明天一早还要去上班哪，还是洗洗睡吧。
父亲劝他说：“既然有机会，你就当去见识一下嘛！”欧阳是个孝子，平时最听父亲的话。他二话没说，起身套上一条大裤衩，推着破自行车出了门，就这身打扮前往锦江宾馆。
王导见到他眼前一亮，从这个毛头小伙身上，仿佛看到了玩世不恭的宝玉的影子。两人聊了几句，王导问：“你演过主角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有，都是一些小角色。”
王导说：“过两天你来试试戏吧。”
欧阳那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冒失地回了一句：“试戏？我没有时间！”王导笑了，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你向单位请假。你坐飞机去北京，试完戏就回来。”去北京？还是坐飞机？这可太有诱惑力了！欧阳心想，居然有这么好的事情，即使最后结果选不上，光这一趟“免费旅游”也值了。当即满口答应。
到达北京以后获知，还要等待其他候选者。欧阳并不着急，正好有时间出去逛逛，故宫、长城、香山、颐和园……一口气游了个遍。用他自己的话说，根本就没把试戏的事情放在心上。
这天，剧组通知大家集合。二十多名候选宝玉的演员，根据原著的章节内容，每人自选一个桥段做小品。欧阳灵机一动，临时请张玉屏搭档，表演了宝黛二人“大观园读西厢”，自我感觉挺好。次日，剧组给欧阳买了返程机票，让他回去听信。
回到成都以后，欧阳又接着在片场跑龙套。一天，突然听说有记者要来采访他。欧阳不相信，去找单位领导求证。演员剧团的团长告诉他说：“我们已经接到中央电视台的通知，宝玉就由你扮演了。”
一时间，媒体纷纷报道，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啦，《公子何处寻原在巴蜀中》啦……这些消息称赞欧阳“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外貌俊美，风采飘逸，神态纯真，表演出众”，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欧阳一下子傻了，以前倒是听人说过“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情，可怎么也想不到幸运女神会如此青睐自己。兴奋之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啊！
这个宝玉选对了
欧阳二次来到北京，参加在香山空*招待所举办的第二期演员培训班。摆在他面前的是《红楼梦》小说，还有厚厚的一大摞剧本。由于角色基本已定，大家目前的任务主要是进一步研读原著和剧情，聆听红学专家讲民俗和礼仪，跟着教表演的老师练习形体等等。
此外，还有一项重要课程就是做小品，根据剧情安排的需要，角色与角色互相搭戏。欧阳进组之前，有关宝玉和黛玉的不少对手戏都被暂时搁置起来，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让饰演探春的东方闻樱模拟反串。如今总算言归正传，他和陈晓旭两人经常加班加点“开小灶”，抓紧时间努力弥补过去延误的“功课”。
这期间，王导几次提醒欧阳，说别以为这样就定了，只要发现有问题，随时都可能把你换下来。欧阳听了心想，你们把我从四川找来，当众宣布选中了我演宝玉，怎么还会再换人呢？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多没面子啊！于是，他时时处处都格外地小心翼翼。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剧组正式开始搭景实拍。第一场戏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欧阳化完了妆，跟随邓婕扮演的凤姐走到摄像机前。第一次出演古装大戏，而且还是这样举足轻重的角色，要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欧阳毕竟与众不同——他十二岁时就已经是成都市川剧团的随团学员，从小打下了良好的戏曲表演基础，如今已有八年艺龄；而且还参演过十几部影视剧，积累了一定的镜头前表演经验。只是后来因为年龄渐长,一时高不成低不就，不得已才沦为“群演”。此刻穿上那身行头，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
一场戏拍完，欧阳偷偷地瞄了王导一眼。只见坐在监视器前的王导微笑着点头。哈哈，看来是有戏！
王导缓缓站起来，又询问身边其他的人：“你们说，这个宝玉怎么样啊？”
“不错！”在场的人一起鼓掌。
能够得到大家的认可，欧阳心里悬了多日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年春节过后，剧组进驻南菜园招待所。欧阳和大家一起，全身心地投入了紧张而又繁忙的拍摄工作。他笨鸟先飞，每天都提前做好必要功课，到现场后听场记说拍哪场戏，马上就能进入角色，一场场戏拍下来十分顺利。
工夫不负有心人，欧阳的努力得到了导演组和专家顾问们的一致肯定，认为他的表演朴素、真实、生动、自然，已经脱离了戏剧表演的程式化。总而言之，这个“宝玉”选对了。
“宝黛”二人研究剧本
人贵有自知之明
《红楼梦》电视剧的成功，彻底改变了欧阳的人生命运。数以万计的观众来信，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掌声和鲜花，现场拥堵必须由警察或保安出面……可以说，当今“小鲜肉”们拥有的那些荣耀，欧阳奋强都享受过了。
可是，此时此刻的欧阳却突然醒悟，这一切都是因为头上顶着《红楼梦》的光环，其实自己并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本，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会被人们遗忘。比方说，当年那位向王导举荐欧阳的张玉屏，后来因为考上了铁路文工团，二者不可兼顾而左右为难。最终，她还是忍痛放弃了出演电视剧《红楼梦》的机会，如今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她？或许这就是命运使然吧。
欧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经这样说：“我是个特别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很多演员一辈子演了无数角色，到头来却并没有被人记住。而有的演员只演过一个角色，却被观众永远记住了，那就是我。”
欧阳时常想，自己这辈子的运气大概都在宝玉身上用完了。
于是，他不想再当演员了，他要改行！
就这样，欧阳在红得发紫的时候选择了急流勇退，毅然决然地放弃前途大好的演员生涯，同时也放弃了留在北京进入央视工作的宝贵机会。他先去了深圳大学导演专业进修，毕业后返回家乡的四川电视台，从助理导演一步一个脚印地做起。那段时间，他刻意回避往事，认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的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年秋天，四川国际电视节期间，笔者作为文化记者前去采访报道，在下榻的宾馆与欧阳邂逅。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聊天。欧阳告诉我说，他已经独立执导了几部电视剧，包括《黄昏的太阳》《国徽下的天平》《因为没有风》等，都是现代题材单本剧，播出后初步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台领导对他十分支持。
当时欧阳说，他目前正筹拍一部20集的言情剧《爱在雨季》。剧本系根据台湾女作家玄小佛作品改编，讲述的是一个家庭伦理故事，准备邀请江珊出演女主角。那时，江珊还不曾和王志文合作《过把瘾》，无形中提前预热了一把。
我问及欧阳的个人生活，他说不久前和相恋十年的女友康莉走进了婚姻殿堂。我很奇怪，外界怎么一点没听说呢？
欧阳笑了，说：“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既没买钻戒，也没拍婚纱照，就是自家亲友在一起吃了顿饭。《红楼梦》剧组的人，我一个也没邀请。”细想起来也是，如果欧阳不低调处理的话，那“宝玉娶亲”的场面肯定隆重无比热闹非凡，惊动了媒体就麻烦了。
欧阳坦率地表示，这几年他一直在努力，就是为了让人们见到他的时候，不要只想着宝二爷。
梦萦魂牵大观园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有时夜深人静打开电视，突然又看到这部剧，欧阳记忆深处的“大观园情结”就又被重新唤醒。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部剧之所以被称为经典，不是说它拍得有多好，而是在于从导演和演员乃至整个创作团队，大家共同表现出的那种精益求精的匠心、强烈的责任感和无私奉献的精神。
欧阳认为，是时代造就了这部作品。他说：“那时候，我们是那样的纯真。今天的我们怀念当年那个不浮躁的环境，也更加崇拜当年那些不浮躁的人。”他把那一代人的创作归纳为八个字——团结、友爱、奉献、责任。他说：“这世上有很多人活一辈子，到了闭眼的时候都没干成一件他自己喜欢干的事。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
确实，这三十多年来，欧阳一直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活得挺知足也很快乐。当年一起进过“大观园”的那些人，有的转行，有的出国，有的隐居，有的离世……总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是，那段经历却深深铭刻在欧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欧阳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剧组住在香山招待所时，王导的房间就在他对面，室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洗漱也和大家一样——去走廊另一头的公共卫生间。在大观园外景地拍摄时，那里离王导的家比较近。他每天骑自行车到剧组，又自己骑车回家。剧组有好几辆工作车，王导却从来也没坐过。
剧组的经费紧张，必须把钱花在刀刃上，因此大家的伙食比较差。陈晓旭体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殊不知，她的饭量并不小，用老话说那叫“嘴壮”。一天，她半夜醒了饿得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去了食堂。找了俩西红柿吃。如今，“黛玉”已经作古，大家回忆起来仍然感慨万分唏嘘不已。
欧阳和邓婕本来就是老乡，又在剧中扮演叔嫂，两人的关系自然要比别人密切。拍摄临近尾声时，剧组来到河北正定的外景地，吃住条件更加艰苦。她俩一合计，决定用AA制方式打牙祭。邓婕趁拍戏的间隙上街买回来，在宿舍里偷偷地用电热杯做了好几次“红烧肉”。可惜杯子太小，两人分了，勉强够吃。
年5月2日，“87版”《红楼梦》在中央电视台和香港亚洲电视台同步首播，引起极大轰动。欧阳和“黛玉”“宝钗”“凤姐”以及演唱主题歌的陈力等人应邀到香港访问。那时还是计划经济，而港澳两地也还没有回归，国家按规定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笔“制装费”。
那年代，演员拍戏并没有片酬，剧组只发有限的一点稿费和误餐补助，加上原单位所发的基本工资，欧阳每个月的全部收入也就是四百元左右。因此，他不舍得动用这笔钱，“出国”时穿的还是别人送他的一套“洋西服”。好不容易凑足一千元换成港币，从境外带回来一件家用电器。时至今日，他家里的不少东西还都是当年置办的，一直没有更新换代。
不遗余力传“红楼”
“87版”《红楼梦》电视剧产生的深远影响，使欧阳一生也摆脱不了这部剧了。尽管他现在已经是一级导演，执导了数百集电视剧，拿了许多大奖，可是，观众还是忘不了他演的宝玉，而他也实在割舍不断那段情缘。于是，他决定还是坦然面对。
年6月17日，央视现场播出了“《红楼梦》剧组三十年后再聚首”活动盛况。主办方邀请了一百余位主创人员，追忆当年的青葱岁月。欧阳作为组织者之一，充分显露了他的导演才华。而由他撰写的回忆录《，我们的红楼梦》，出版以后，风靡一时。
这些年来，欧阳不遗余力地推介宣传《红楼梦》。他担任了中国红学会艺术与文创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积极参与有关红学的研究和普及工作。就连自己的微博都是“欧阳宝玉”，凡有网友交流，他都不厌其烦地回复。
日前，《红楼梦群芳图》纪念封首发活动在天津举行，欧阳专程前来参加。他在致辞时说，自己“与天津红学会有着很深的渊源，跟彭老师是忘年交”。他谦虚地表示，这次是专门来给彭老师“站台”。
欧阳所说的彭老师，就是这套纪念封的绘制者、当代实力派人物画家彭连熙。其画风典雅沉静，繁盛充盈，多次在国内外展事中获奖。他创作的这幅《群芳图》，运用山水画和界画的散点透视构图法，把大观园的四季美景与“黛玉葬花”“惜春作画”“宝琴立雪”“双玉听琴”“中秋联句”等充满诗情画意的章节内容集于一幅画中。观众和读者可随红楼人物一起穿花拂柳，游亭登阁，咏月赏雪，泛舟碧波，领略大观园的风光。
欧阳认为，《红楼梦》首先是一部文学作品，对它的宣传和普及不应当只是停留在学术研究上，像文字、图画、语音、视频等都可资利用。要努力寻求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同时也更接地气的方式，力求让这只“堂前燕”飞进更多的“寻常百姓家”。
欧阳奋强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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