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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第一场雪还在舞蹈。天地一笼统里，一辆因雪花而臃肿的白色特斯拉电动车，绕着路山市公安局的围墙转圈。驾车的女儿，问面容清癯、年近古稀之年的父亲，您离开这个大院有十来年了吧？老人说整整十年，日子快得不堪回首，来到这儿好像还在昨天。女儿问要不要进去？老人摇头，她又问现在的局长兼着副市长吧？老人感叹一声，说走啰，跟女儿你进省城享清福啰！
老人是路山市公安局往前数三任的局长任平安。在女儿接他进省城养老前，他提出来公安局看看。来了却不进去。其实打退休离开那一天后他就再没进去过。此时，往事如烟，浮到眼前。
一
路山公安局九楼会议室座无虚席。全局副科以上的几百名干警神情严肃，风纪扣紧扣，参加宣布新任局长的大会。
一般而言，市委对新任局委办领导的任命，是由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甚至科长去宣布的。但任平安的任命，是由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公务员局局长两一把手宣布。此举无疑彰显了公安局在市里的重要地位。尽管，那时的公安局长仅是正县级。
公务员局谢局长宣读完任命文件，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发表肯定前任班子的工作，鼓励新任班子的即兴讲话，然后将由新任局长任平安进行表态发言。听得“刷刷”的是记笔记的声音。局值班员拿一张电话记录纸悄无声息走进来，递给正襟危坐的常务副局长高平安，还耳语了一句。接记录纸前，高平安把一对袖珍眼睛投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数着横七竖八的格子。眼睛貌似无聊地找事，一对招风耳朵却一点不闲，部长讲得每一个字符，哪怕是标点符号统统尽收，传递到该去的地方汇总分析。他飞快地扫了“市委被上访户用猪肉围堵”几个字，递给身旁的任平安。大约十几二十秒后，加重语气说市委的意思，是请任局长您亲自处理。
意思这个词很有意思，有时候特别清晰，有时候却很模糊。如高平安说市委的意思，可以说是市委书记的指示，也能说是值班秘书长的意思，甚至有人连市委通讯员的意思也敢这么说。听了市委的意思，任平安却未表现出一点意思，这让高平安有些失落不踏实了，带着请示的意思，他说任局我们是不是启动预案？
预案是这些年越来越泛滥的一个词，先从一些特种部门，比如公安、消防、防汛救灾和矿山救护，传播到文化、体育、演出演艺、计划生育，甚至清洁公司也根据天气有风雨和沙尘的预案。听到预案，任平安的眉毛微微一挑又回原位，继续凝神听部长讲话。
高平安捕捉到这个淡然的表情，似乎有鄙视的意思。心里由不得感叹，能从一个小小的乡政府秘书干到县长、公安局长，任平安没三下两下，可能吗？
与高平安的短短两句对话，任平安也不舒服，前一句市委的意思有点给自己下马威的意思，而启动预案更有激将的意思。咋，就因此前你当局长的呼声高，平安叫的也比我高，你认为我“鸠占鹊巢”了？市委也有意思，把两个叫“平安”的局长放在公安局，一起在打造“平安路山”。
任平安本来是做好准备去河湾担任县委书记的。前不久在和市委马书记的一次工作接触中，得到马书记的一些暗示。当三天前组织部长谈话时，他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河湾县委书记，却无厘头地要出任市公安局长。他对任何新的岗位不仅不发憷，还在挑战中充满了自信。就说公安局长，当乡长时管过派出所长，当县长时管过公安局长，像他这种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干部，早锤炼成能文能武的“万金油”，到哪都敢涂抹迅速发挥“疗效”。谈话后的几天里，通过网络和图书档案资料，他认真做了功课，剔除那些假大空动作，粗线条公安工作的干货便是保公共安全和百姓平安，一要将全市的各类发案率降低，只有低了才说明社会是安康稳定的；二要破案率要高，竭力做到有案必破，才是公安干警的最高境界，也是对犯罪分子的强大震慑；三要加大联防联控力度，从源头上减少上访，构建社会和谐稳定，人民安居乐业。
组织部长热情洋溢讲话后，任平安表态说从今天走上新的岗位开始，自己将不辱使命，与全体公安干警一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以人民的安康为己任，为路山市经济社会发展保驾护航服务好。寥寥几句说完，突然站起侧身给部长、局长和台下的干警“唰”地敬了军礼。许多人一愣，没想到，乡干部出身的任平安，军礼敬得如此标准。其实，谁也不知道，为敬这个礼，任平安美美练习了几天。
在下楼的电梯里，任平安把市委被猪肉围的事，轻描淡写给部长和局长说了。部长不无担心地建议，这样的突发事件还是由高平安处理为好。任平安嘿嘿笑说还是我去，权当组织部的任职考核，就看我的第一份答卷合格不？部长表情艾艾的，心里盘算这个任平安就是喜欢挑战性，处置好是工作本份，要是交了白卷，组织部难堪事小，马书记好受不到那去！
部长有所不知，任平安打的是有准备之仗。前天晚上，他在家里看到《路山晚报》有一则报道时，便以准公安局长的身份进到了角色。报上说路山郊区私屠滥宰严重，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猖獗，鸭肉冒充羊肉家常便饭，死猪病猪时不时混到市民的菜篮子里。面对如此严重的食品安全隐患，市工商、食品检疫检验、畜牧等执法部门联合行动，清晨一举捣毁国道沿线的3个私屠滥宰窝点，查获了大批问题猪肉鸭肉。今天的屠夫上访，一定和这次查获行动有关。在赶往市委的路上，任平安不停地打电话了解情况，快到市委门口时，已知晓事情的大概。
市委在路山老城区，不大的门脸前有个小广场，当初建时设计了两个功能，上班时给前来市委办事的单位车辆停车之用，下班后发挥广场功能。这几年，随着私家车雨后春笋般发展，广场萎缩到仅能满足掉头之用。今天出现情况，交警阻拦了进出车辆，任平安一到巷口，就能看到市委的铁栅栏前白花花的“疑是地上霜”，自然是一扇扇白花花的肥猪肉。从市委大门里出来的人们，个个在猪肉上左右跳舞，像趟“地雷阵”。
交警不认识任平安但认识局长的车子，马上就是一个敬礼。而车子却缓缓停住，司机扭过脖子看任平安，他摸不着这位新局长的心思。“朝他们端直开过去，要威风点！”任平安指着前面聚集的七八个彪形大汉，道。得令的司机一脚油门“呼”地怒吼起来，随着一脚惨烈地刹车发出的凄厉声，车子稳当当停在仅有的一个车位里。
面对突如其来的警车，大汉们也就是上访的屠夫们，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个大汉走过来低头看是公安1号车牌，脸色有些苍白，悄悄与其他大汉嘀咕，接着几个人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还有俩有撒腿跑的意思，被同伴紧紧地拉住。当他们看到从警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时，不知是谁放肆地大笑一声，引发全体的一阵爆笑，那个足有1米9高的大汉呲起几颗黄烟牙，口里冒起了唾沫泡。笑着笑，眼睛都齐刷刷挑战般地瞪着小老头。
任平安径直走到壮如泰森一样的黄牙大汉旁边，却用一双小眼睛扫视其他人，干瘪毫无表情的老脸让他们看着打个寒噤。扫视三轮后，他指着猪肉低沉地发问：“这是谁家的猪肉？人吃要送到厨房，倒垃圾也该送到垃圾场吧。”他突然指着几个大汉，拉长声调道：“是不是你们的，不知道这是党政机关重地吗？”
“咋，放放咋了。我们的饭碗都被政府砸了，我们的肉还不能在这放放？”黄牙大汉终于出了声，愣声愣气里还带着霸气，显然是这些大汉里领头的。
“不能放！我说过，是你家的就该放你家；是你家的垃圾也该是你家倒。咋，后生，你不服气！”任平安气场十足地继续道：“要是人家的毛驴堵了你家的门，你们谁愿意？”他的霸气把几个人逼得无言以对，便换了一副不温不火的口气说：“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要是识时务的话，还是请自识利便主动搬走，不要影响市委的正常工作。”
“不搬，我们还靠这些猪肉讨说法呢。”黄牙大汉气鼓鼓地说着，但底气显然没刚才足，声音也低了八度，继续说：“你们要是扛硬，把这些猪肉也没收了，让我们倾家荡产好了！”黄牙这样说，其他大汉也乱七八糟地嘟哝，说我们不搬，就是不搬！
双方剑拔弩张地怼着，警笛声此起彼伏、由远而近，大汉们不由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紧张地张望。任平安知道，肯定是高平安带警车赶来。他定定神，口气进一步温和道：“最后问一句，你们搬还是不搬！知道吗？我的耐心还好，就怕我们其他人的耐心有限！这样吧，我数三下，不搬就对不起了。”他举起了手，说我开始数了，一、二。
大汉们都看黄牙，却见他翻起白眼无动于衷。
三！任平安高喊一声，再看也不看大汉们，把手使劲地往下一放，对已围上来还不认识的警察们下令道：“大家听好，都挽起袖子，把这些猪肉搬一边去。高平安副局长，请你立即通知食品检疫部门，对这些猪肉进行检疫。如果没甚安全问题，通通给我送到敬老院和儿童福利院。”他说完，竟亲自走到猪肉前拉起一扇。
黄牙大汉看小老头竟真敢动猪肉，还说要送到敬老院和福利院，一时撑不住了面子，他也一挥手要其他几个同伙和警察抢夺猪肉。见其他人没敢动弹，自己便扑到前面从小老头手里抢夺，却把小老头推倒。只见小老头在地上麻利地打了一个滚站起，怒气地一指黄牙大汉，说：“反了你，敢妨碍执行公务，袭击警察。来人，给我拷起来！”闻讯上来的警察只用三个动作，把黄牙大汉和另三个阻碍搬猪肉的大汉拷起来。
黄牙大汉在警察手里挣扎着，对任平安说：“哈哈，袭警，真会乱扣帽子，你一个小老头，又不是警察？”
几个警察扭住他大声喝道，你小子真是狗眼看人低，这是我们新来的任局长。
新局长？黄牙大汉干瞪着眼，不知说甚是好。高平安走过来，给任平安敬礼，说检验人员马上就到，敬老院和儿童福利院也联系好了。不过，这些人咋处理？
任平安不高兴地反问：“拷起来的，还能送哪？自然是去的地方了！哼，猪肉围门，私屠滥宰还有理了，胆敢袭警！”
两辆警车载着四个大汉离开，其余的大汉也不知踪影。仅前后不到十分钟，市委门前便恢复了平静。这一切，被一直躲在人群里的组织部长看在眼里，在心里为马书记竖起大拇指！
屠夫大汉们被行政拘留的次日，市公安局大门口响起高亢悠扬的唢呐声。几个大汉抬着一块上书“秉公执法为人民”的大牌匾，点名要送新来的任局长。这年头，给公安局送匾的真不多。路山公安局上一次收匾是因为侦破了一起银行杀人抢劫案，在罪犯被处极刑的当日，报仇雪恨的受害者家属送来的。
响动惊动了办公室里的任平安。他的心里自然高兴，但在前来通报情况的高平安面前显得很淡定，说人民公安的职责是保护这个社会任何角落和任何人的平安。你去告诉他们，牌匾我们不能要，但对他们主动承认错误的做法给予表扬。高平安得令后悻悻地离去，暗暗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产生点敬佩之意。
大汉们听了高平安的话，心里在打鼓，见不到小老头他们心里不踏实。如今这年头是没傻子的。私屠滥宰违法他们咋能不懂，习惯成自然成就了多年来让违法成为常态。所以，这次受了政府的打击，他们觉得常态不常了，就受不了，再加上有人说“跟政府闹没理的事也能闹出理”的鼓捣，就演绎了猪肉上访的闹剧。到头来贴了几十头猪不算，还弄得四人进了班房。昨晚他们的家属造了一夜，经高人指点才有这出“打掉牙齿还要咽进肚子”的苦戏。
任平安是高人，更懂得见好就收。第三日，他踏着屠夫大汉们搭建的梯子，不仅提前释放了四人，还积极协调屠宰管理的相关单位，为这些屠夫们办了正规的屠宰证件，后来还让他们合法办起一个股份制的定点屠宰场，彻底解除后顾之忧，也解决了这些天路山城里因猪肉短缺引发肉价上涨的问题。
二
任平安其貌不扬，个头低矮，皮肤黝黑，不仅浑身毫无生机，还有些猥琐的感觉，即使穿上警服也和警察不搭边，更不会和局长搭调。刚过五十岁，从貌相上看，要说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不为过，曾与家人到旅游景点买门票时，人家要他出示老年证并好心说能打免票。教师出身的他不会说警句名言，敦厚嘴唇扇出的话总是平淡无奇，但就是家常话却能营造一个霸气十足的气场，即使正剑拔弩张的两方，遇到他的气场立马抽了底火，一触即发的战事瞬间偃旗息鼓地消停。任平安之所以能入市委马书记的法眼，大概因了气场的缘故。
开春时节，马书记到任平安任职县长的河湾县调研农村土地流转新情况。马书记一行在上河县用午餐后顾不得休息，一溜烟赶往河湾县。在两县分界线上，静静地等候着的任平安盘算着心事。本县的县委书记刚上调到省农业厅，围绕空出来的书记职位，市级单位和其他县的官员们蠢蠢欲动，像诺贝尔文学奖开奖前的预测那样，来自民间“组织部长”的消息，对任平安县长转任书记不看好，一是他工作没有逞能的主动性，二是他不善走上层路线，一年难得去几趟市里，开会也是会毕走人，从不到市委、市政府大楼里转悠。官场，不跑不动的人不降职使用就很不错了，再能提拔重用，就是“西方出个绿太阳”般的天方夜谭。这一点，任平安自己看得清，但所谓大于无所谓，好不容易身边空下位子却被别人加塞，相当于排队上厕所被别人抢了坑，内急啊！
马书记到了河湾的地界上，与任平安握手。秘书长说马书记的意思，咱直接到点上去，抓紧时间多看几个，掌握最真实最全面的情况。任平安点头称是，说一定要叫书记看好、看透，看成绩也看问题。本还想说聆听马书记的指示，话到嘴边却闻到了马屁味，就和唾沫一起咽下去。几辆越野车风驰电掣，屁股后面扬起一股股尘土，从县城过境路直接开到河湾镇槐树岔村。
槐树岔村是马书记点名要去的村。党的十七大后，村里按中央关于土地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在全市率先开展土地流转，涌现出几个承包大户和种植小杂粮的典型，带动发展起来了集约经济，成效在全省赫赫有名，引起省农业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