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淳中篇小说《海河无敌兰》
在《今晚报》连载
胡西淳的津味中篇小说《海河无敌兰》，自年5月10日至6月23日在天津《今晚报》连载。中篇小说《海河无敌兰》多字，小说将视角对准一个世纪前的津沽码头。甘肃独立团焦团长和三河码头大掌柜李大秤因买洋楼结仇，于是焦团长设下圈套，武林即将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今晚报》日发行量70多万份，发行范围遍及中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并行销海外。
海河无敌兰（节选）
文
胡西淳
十一
这些日子，李大秤住在四合院平房里，他感到有些憋闷。没有洋楼的玻璃窗，不能透过窗户看到的码头。那次码头比武，他不在意输掉洋楼，他在意的是，自己有机会，偏偏赢不了，偏偏让人看了笑话。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有本钱，要继续赌，赢回小楼，赢回面子！
李大秤压着火气，匆匆游走在各个码头之间，带去的不是叹息，而是慷慨的许诺和义气的生意谦让。
还没确定哪位高手将和兰有成过招儿，李大秤便把自己的赌注想好了，将三河码头押上。他清楚地看到，海河两岸大小练家都在瞄着兰有成，兰有成你再有本事，也必将折在七大门派人手里。有意外吗？没意外！这是我李大秤，看清之后下的赌注。
这次比武，当然还得在河边，这也符合码头的规矩，去别的地方，有暗算、有埋伏、有搅局的怎么办？在码头上，观众可几百，可上千，就是做手脚，也不可能做大手脚，谁看着都显公平。
可是这公平里也能藏私心，那就是制定比武规则。一连想了多日，李大秤决定，就在三河码头比，而且规则对兰有成更加不利。这一遭比武，兰有成要击败七名对手。为嘛是七名？七个门派都派人啦，你不是“兰无敌”吗？来吧！
海河两岸七大门派，各出一位，依次上来，终是一对一地打，“兰无敌”体力分派得好便罢，分配不好，比到最后一两位，很可能瘫软在地，那样也算你输。谁让你是“兰无敌”啊，没让你挑战千军万马，七个人和你依次较量，不过分吧？
关于比武场地点和方式，李大秤拉下身段，让下属帮助出主意。下属都尽心尽力，有的说，就在河边沙滩上，那地方比武消耗体力大；也有人说，搭个擂台，像古代比武，谁被打下台谁输；还有说在船上比武，晃晃荡荡，更见真功夫。最终，还是采纳鬼三的主意。因为这个主意，既符合码头比武风格，又能让七个门派人在不同的位置各显神通，还能消耗“兰无敌”的体力。
这比武场叫“一溜归仓”。
码头之外，是不知道“一溜归仓”的意思。这是码头招工苦力应考的主要一项。一溜，即苦力扛麻袋一溜小跑，归仓，就是一口气不歇脚，把肩上的麻袋送至船舱或仓库。一溜小跑，那是肩扛重物最省力的节奏，不管仓库船舱相距多远，你必须一口气不歇地送达。
一溜归仓，和比武有什么关系？这正是鬼三的聪明之处。船舱至仓库，七个人各守住一个位置，“兰无敌”从船舱开始打第一位，在跳板上打第二位，在岸边打第三位，在库房口打第四位，在库房内打第五位，在麻袋垛旁打第六位，在仓库出口打第七位。比武路线清晰，规则透明。鬼三不仅知道七大门派武功特点，也知道码头作业方式，这比武对谁有利，十分明显。可细究起来，包括最能挑剔生事的市井闲人，面对比武规则，也无话可说。
焦海山的赌注，李大秤也事先为他想好了，就是押上他不久前刚赢的那座洋楼。而李大秤下更大赌注，把三河码头押上。
洋楼对码头，码头的筹码显然大。李大秤话说得敞亮：比武是我张罗的，我要占便宜，不厚道。谁输谁赢不重要，重要是促成这百年不遇的比武，七大门派对阵“兰无敌”，肯定好看！人活着，不就图个热闹嘛！
这话一出，四下闲人冲三河码头李大秤挑大拇哥：爷们儿！真爷们儿！
李大秤就要这好听的。他心说，你赢，我吃亏，问题是，你赢得了吗？
李大秤盘算好了，这场比武，他不仅要赢回小洋楼，还要赢回面子，七大门派都成了朋友，借着这股势力，马上和三岔河口、刘庄、郭庄码头的人赌，不管他们敢不敢赌，我气势都压了他们，出小钱并购码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比武方案画成图，由杨飞鸿交给焦海山。焦海山接过图，看都没看便问：“下好套啦？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透了，给你回话。”杨飞鸿故意低声说：“不想比啦？也好，赢钱走人。不过您的名誉受损。”“我这臭名字谁知道啊，不值钱，倒是你杨先生，来回跑，没促成这事儿，信誉扫地，今后可怎么在天津混啊！”
这话说到杨飞鸿软肋上，他勉强一笑：“所以，您焦团长不会拒绝，不会让我丢脸。我也得吃饭，而且是在您关照下，混碗粥喝。”
最终，焦海山同意比武。得知这一信息，李大秤冷冷一笑，比武方式对方也认可，这让他感到意外。其实，他内心还有一个计划，一个没人知道的歹毒的安排。他知道，这是“黑招儿”。此招儿一出，自己也许从此输到底。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最后一个“黑招儿”，不能让七大门派的人知道，否则他们出于江湖规矩的考虑，不会陪着李大秤玩儿。
这次李大秤刺激各门派出人比武，是动了大脑筋的。他去各家掌门人家中拜访，见面礼都是一辆洋车装满，当然，他还拿着几张报纸，这报纸上的文章当然是雇人写的。
这样的报纸送到掌门人手里，李大秤看到的都是黑着脸骂人，都是拍着报纸怒斥：“没规矩的狂妄之徒！”
这时，李大秤再故意火上浇油地说几句，让火更旺。怕各路掌门人不肯出手，不肯参战，李大秤在最恰当的时间，捧出更新鲜的几份报纸。
三河码头比武后，《沽上早报》的一篇文章在骂武林，那标题是：《看“无敌兰”横扫码头武林门派鸦雀无声》。
还有《河海新闻》，标题是《大小练家花拳绣腿码头苦力一战成名》。
还有《梨园晚报》，标题是《“无敌兰”武艺精湛多寂寞各门派偃旗息鼓少骁勇》。
你说，这样的报纸摆在七大门派的掌门人面前，他们能不气得拍桌子、踹板凳吗？最后，这些掌门人和李大秤商议，怎么再战“无敌兰”。
于是李大秤将自己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再看那七大门派的掌门人，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对市井闲人而言，看码头比武，比在戏园子里看名角演出更具吸引力。戏园子看戏要票，看完戏人家议论，你恐怕插不上嘴；可码头比武不一样，你可以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招儿不灵，那招儿不对，边说边比画，谁都有信口点评的权利，顺嘴咧咧，实在痛快。小报记者当然会推波助澜，访问码头苦力和街头闲人。码头一位搬运工讲，见过一些练家子，来头不小，平日也吹大梨，这个掌门人，一人能打仨，那个宗派大佬，一人打十个，是骡子是马，你得出来遛遛啊！一位市民讲，许多武术高人，自己装神弄鬼，抻胳膊动腿的，样子威武，可跟人对打，纸糊的一样，一打就瘫。还说自己练的是什么拳、什么腿。人家“无敌兰”，也没说自己什么功，可一比武，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一位闲人干脆说，现在的大练家，都保护自己的虚名，一说比武，都藏起来，都缩在王八盖子里。有本事的露一面、露一手！输赢也算你是个爷们儿！面对小报标题“轰炸”，面对市井的议论，面对武林遇事没人出头之事，武林大佬、门派掌门人生闷气是肯定的，觉也睡不着了，想不理睬都不行。赶紧，找人，攻擂。这是武林人士的共识，况且李大秤正游走于各个码头，说明为何在自家码头比武，他那一番话也透着血性：“我拼上这份家业，也要打败那个‘无敌兰’，我就不信，难道海河两岸没人啦！我资助武术高人，和‘无敌兰’一决雌雄。”比武场从一艘大船的船舱开始，兰有成要一直打到仓库，确切说，要打到仓库的另一个出口。七位高手，早早在自己的位置站定。李大秤站在闲人最多的一边，他哈哈一笑，和熟人大声打着招呼，人们当然问及比武，他侃侃而谈：“此次比武，难处太大，七位谁都不能帮谁，还看不清对方的来路。我也不怕输了，就想热闹一回，玩儿一把，输掉码头，我彻底歇业，哈哈，在老城里歇着养老！”可实际上，他已经找武林高手演示过，就是对付一般练家，轮番比试，高手打到仓库口，基本要用时三十五分钟，而那时，那位测试的高人，已累得站不住了。为了公平，李大秤听了焦海山的意见，让于团长派四名监督，都是军官，他们两边都不认识，不偏袒任何一方，只监督两项：不得使用刀枪暗器；一方被打倒，不能马上起来者，为败。七大门派派出的高手是：柳家拳柳二旺、八卦掌袁元庆、太极拳马厚道、八极拳赵玉堂、鹰爪拳陈三田、南拳陆建宽、螳螂拳刘继贵。主要人物当然是柳二旺，其他六位，是江湖闹腾起来的，而柳二旺名气大，其出身官家。柳二旺自小就练柳家拳，十四五岁便在校练场上操练，刀枪剑戟等兵器样样精通，在摔跤、骑射等方面，也是行家里手。他是给皇上当贴身侍卫的，是从百万精兵挑选出的人物。
十二
比武场从一艘大船的船舱开始，兰有成要一直打到仓库，确切说，要打到仓库的另一个出口。七位高手，早早在自己的位置站定。李大秤站在闲人最多的一边，他哈哈一笑，和熟人大声打着招呼，人们当然问及比武，他侃侃而谈：“此次比武，难处太大，七位谁都不能帮谁，还看不清对方的来路。我也不怕输了，就想热闹一回，玩儿一把，输掉码头，我彻底歇业，哈哈，在老城里歇着养老！”可实际上，他已经找武林高手演示过，就是对付一般练家，轮番比试，高手打到仓库口，基本要用时三十五分钟，而那时，那位测试的高人，已累得站不住了。为了公平，李大秤听了焦海山的意见，让于团长派四名监督，都是军官，他们两边都不认识，不偏袒任何一方，只监督两项：不得使用刀枪暗器；一方被打倒，不能马上起来者，为败。七大门派派出的高手是：柳家拳柳二旺、八卦掌袁元庆、太极拳马厚道、八极拳赵玉堂、鹰爪拳陈三田、南拳陆建宽、螳螂拳刘继贵。主要人物当然是柳二旺，其他六位，是江湖闹腾起来的，而柳二旺名气大，其出身官家。柳二旺自小就练柳家拳，十四五岁便在校练场上操练，刀枪剑戟等兵器样样精通，在摔跤、骑射等方面，也是行家里手。他是给皇上当贴身侍卫的，是从百万精兵挑选出的人物。清帝退位那年，柳二旺四十四岁，因为手里有些银子，在天津买了宅院，虽资财不多，可也不必在外边奔波。因为有名声，许多人上门学艺，他收徒挑剔，看来人是否“够料”，不够料的，给多少钱也不教。柳二旺当然知道三河码头比武之事，见过刀光剑影，见过万马奔腾，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去掺和小儿科的比武。可这两天，几个徒弟总和他讲述码头比武的事儿。接着太极拳、八卦掌的两位掌门人急匆匆来家里，当面请教他。八卦掌掌门人袁元庆的兄长在北京，和柳二旺熟悉，有这层关系，袁元庆和柳二旺说话也就没忌讳。他说：“之前擂台比武，他让练家子丢脸，这回倒好，这小子蹬鼻子上脸，自称‘无敌兰’，咱不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他真不知天高地厚！”袁元庆看着柳二旺脸色，又加了一句：“他也不知道，天津还有您柳二爷！”柳二旺看过小报上的文字，他从不掺和武林烂事儿，可面对自己恭敬有加的人找上门来，自己一再推脱，不免生分。也是气人，号称“无敌兰”，口气忒大，不教训他一回，他真不知天外有天。如何对付“无敌兰”？柳二旺思索再三，对太极拳、八卦掌的两位掌门人道出自己的想法，他说：“不用说，‘无敌兰’天赋很高，善于实战搏杀，这不是练出来的，是玩儿命打出来的。对待这样的人，练套路的人上去，会败得很惨。要避其锋芒，攻其软肋。你们说，哪儿是他的锋芒，哪儿是他的软肋？”沉思半晌，太极拳掌门人马厚道说：“他的拳路腿法很精，攻防兼备，年轻体力好，这是他的锋芒。依我看，在力量上，也许是他的软肋。”“如果力量超常，贴身格斗，估计能胜他。”袁元庆附和道。柳二旺朗声道：“要利用地形，船上缠着打，跳板轻功发，土路跌扑抓，仓库贴身巧擒拿。根据地形安排人手，扬自己之长，就有把握了。”一席话，让两大掌门人连连点头，连说：“高见，高见！”比武之日临近，四处寻不到兰有成的身影。此时，他和一名卫士隐蔽在东郊一间小草房里。草房两侧是鱼塘，再往四周是芦苇湿地。此地只有一条道路，还有一名卫士在五里外守着，只要有可疑人出现，那里悬挂的一块铁就会敲响，而兰有成和身边的卫士会跑得无影无踪。焦海山怕人暗算，他觉得整个津城都不安全，谁都信不过，包括河东那些军界的同学、朋友，他知道，有的人为情义可舍命，可有的人，几块大洋可把情义贱卖。此时，除了兰有成和身边的卫士，他谁也信不过。他让人备好酒肉蔬菜，悄悄运到小草屋里，让卫士负责警卫、做饭，让兰有成静静练功。不离左右的卫士姓唐，曾是机枪排排长。战场上，他在枪林弹雨中救过被炸昏的焦海山，也因此被流弹打断右手食指中指。焦海山心疼他，让他当了自己身边的警卫。唐警卫好武，晚上看兰有成开始休息了，便凑过来说话。他悄悄问兰有成，其称呼还是队伍上的：“兰连长，你练的是啥内功啊，看起来挺玄乎的！”兰有成一笑：“在常人眼里，比武就是比劲头，谁拳脚有力、有劲儿，谁就能赢。可真正的练家子、真正的武林高手，他们看重的是内功。内功深厚，对手力道再足，也打不倒你。”按兰有成的说法，内功是一股元气。它可控制全身寸间皮肉骨骼之开合。比武的时候，以心力释放元气，打人看似稀松平常，但被打的，往往抵挡不住。同样，当你的功力修炼到一定程度，可将元气随意收拢，使其可以布满四肢躯干，忽遭重击，你身上的元气浑然震荡，俨然披一身铠甲，谁打你，你也毫发无损。唐警卫听了连连点头，说：“厉害、厉害！”“同样的道理，一棍子打在我身上，在它接触到身体表皮的一瞬间，那些接触的部位毛孔猛一张，冲出元气，然后一紧，毛孔闭合，表皮弹起，几种力叠加，足够化解棍子的攻击。”唐警卫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知道，兰有成不是随便说的，他亲眼见过他的拳脚功夫，此时听到这些话，更对兰有成敬佩有加。兰有成打坐扎马步，修炼的就是内功、元气，不断调整周身的明劲儿、暗劲儿，精确控制，元气聚散自如。他在兰州狄家庄，常对护院习武之人讲，习武不要总想“打人”之技，要苦练“被打”之功。内功在身，全身上下，顿时成为一个整体，被撞击也是整体承受，可以一分一毫地化解开，当然无伤痛。内功修炼到“六合”，即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武功练到这个境界，不但五脏强化、小腹强化，还能通过心力控制身体每一寸的表皮毛孔开闭，达到体呼吸的境界。明劲儿、暗劲儿大成，自然可以以一敌百。没人知道，外表粗犷如农夫伙计模样的兰有成，会捧古卷阅读“武学七书”，那是从先秦以来到唐宋间七部重要的兵书，包括《孙子》《吴子》《司马法》《李卫公问对》《尉缭子》《三略》《六韬》。这也是他内外兼修的理论基础，他苦学明代王阳明“知行合一”，把武学精华，化为一招一式。把儒家文化中的克制、忍耐、含蓄，演化成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武者仁心，后发制人。联系实战，他将研读古籍武学凝结为一个字，是具有哲理的一个“顺”字，顺机造势，顺势而为，顺为发力，顺力破敌……这也许是兰有成“无敌”的精髓。深秋的夜晚，微风吹来，暗凉袭来。鱼塘中不时有鱼儿越出水面，平静的水面随之波动。此时的兰有成，不仅仅想着比武之事，更想着比武之后自己的去向。他知道，此次比武，也许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比武。一切的一切，身不由己，都是命数。
十三
又是比武之日，三河码头站满看客。看客不乱走，闲人也不乱坐。比武码头秩序好的原因，是军人们早早把持住各个路口过道。往日那些摆摊的卖吃喝的都被赶跑了，码头黑压压的人，都是一心观看比武的。七大门派的高手早就站定，这会儿他们似乎觉得无聊，都在自己负责的区域蹲着或坐着，显然他们都不紧张。在他们看来，这是一边倒的比武。尤其船下两位，他们觉得这个“无敌兰”，在船舱或跳板上，就将输得干干净净。不掉河里淹死，算他命大。由焦海山和几名卫士陪同，兰有成出现在码头上。只见他穿肥大黑布灯笼裤、一双跟脚大靸鞋。上身白粗布褂，里面有坎肩。没人组织，四周忽然呼声四起，“无敌、无敌”叫着，显然，市井闲人都希望兰有成赢。观众没得谁的好处，爱恨自有根由。苦熬的生活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位，和自己一样穷苦，一般落魄，偏偏武艺高强，打谁谁趴下，敢和武林头面人物叫板，这多让人痛快！没错，说书场里，也没这儿痛快！没显赫身份，有真功夫，专门揍你顶虚名乱晃的，揍你装模作样的！“无敌、无敌、无敌”，观众们有节奏地呼喊着。焦海山陪兰有成上船，依次从各个对手前走过，这是和李大秤约定好的，兰有成也要熟悉一下比武路线。谁知，这一巡视，成了兰有成的一次示威。只见兰有成目光炯炯，一一扫过对手的脸，他嘴角挂着微笑，嘴微微动，似在说什么。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可一个个对手，都领略了“无敌兰”目光的冷峻。当然，“无敌兰”也让对手细细瞅了一次。“无敌兰”并不高大，也不十分魁梧。在武术行家眼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这样的身材难得。只因不高大，动作就紧凑，收放招数，浑然一体，和人搏击，动作快捷，不漏空当。精明的兰有成对路线早已烂熟，他轻松地走一趟，为了看清对手，看身形肩架，评估力道，结合地形，脑子里想着出手的套路，演绎或快或慢的战术打法。坊间有句极其错误的俗语，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其实，四肢发达和头脑机敏灵活并不矛盾。棋艺讲究“得势”，书法讲“意在笔先”，兰有成还没回到船上，他已经筹划好怎样击败船头那个高大威猛的对手了。高大的对手，绰号“朝天吼”，四方大脸，平日总扬着。他最善于在窄小之处格斗，拳掌都好，最难得的是擒拿绞技，因力量奇大，能将人的关节瞬间绞动错位，让人失去反抗能力。安排“朝天吼”在船上，这是柳二旺的主意，当然，“朝天吼”也是他的得意门徒。柳二旺有私心，他想让众多练家子看看，他的高徒如何唱“主角”，来个一人制胜，让别人都成为“跑龙套”的。观者屏住呼吸，准备欣赏这场百年难见的比武。“嘡”，锣声响了，人们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只见“朝天吼”奔兰有成扑去，那是饿狮扑食之势，然而兰有成在饿狮扑到眼前时，忽然轻轻一跳，跳到船的另一侧。饿狮一愣，忙转身继续猛扑，眼看就要扑到，却总是慢半拍，兰有成身如飞燕，只轻轻一跃，便到另一端。几次扑空，饿狮恼怒，再奋力一扑，兰有成不再跃起，而是一个侧躬身，来个蝎子摆尾，一脚蹬在饿狮面门上，饿狮顿时一个仰跌，随之一个后滚，鲤鱼打挺，宽大的身躯站得稳稳。但面门一脚，让饿狮挂彩，鼻子出血。只见兰有成，也不管对手是否再次扑来，信步朝船头走去，二十几步外，有一尺宽的跳板，直通岸边。“朝天吼”哪能放过对手，况且他们还没真正交手，自己就被兰有成来个偷袭，所以“朝天吼”飞跑到船头之后，反身迎击兰有成。这次兰有成，不躲不跳，直直走过去，“朝天吼”已封锁住通道，他展开铁钳大手，去抓兰有成的咽喉。兰有成根本不躲，只是一个螺旋跳，呈现足蹬之势，“朝天吼”忙退缩，而兰有成一个空翻跌过去，重重摔在船板上，随之，两条腿搅动，直击“朝天吼”的肚腹。这是典型地趟拳招数——“乌龙搅水”，兰有成使得很巧。躲不开了，也没躲避的空间，“朝天吼”肚腹已被击中，顿时向后栽倒。而兰有成死死追赶，势不可挡，最终铁腿撩拨，发力一蹬，“朝天吼”跌将下去，扑通一声，人落入水中。人们惊呼时，兰有成已轻盈地走上长长的跳板。
十四
许多习武之人，都小视地趟拳招数，因为样子不飘逸。却不知，那是下盘最稳的招数，尤其在窄小的险绝之处。兰有成面对跳板上的对手，一脸笑容，似乎不是来比武，而是招呼对手让开，让他轻松而过。有码头的地方就有跳板。如果哪个苦力扛麻袋走不了跳板，那他就没资格吃码头这碗饭。兰有成有过扛麻袋的经历，他甚至可以扛两个麻袋走跳板。此时的跳板上，站着轻功高手“草上飞”。这个绰号直接告诉人们，他身子轻得就像一只蜻蜓，可以随时落在草尖上。“草上飞”身材偏瘦，他显然不会和兰有成对打，而要比巧。对付轻功高超之对手，兰有成自然会运用他灵活的大脑。只见兰有成迅速接近“草上飞”，使出一招“水上荡木”——他一个平摔，身板贴住跳板，迅疾滑向“草上飞”，双脚却直戳他的双膝……“草上飞”果然会飞，轻点跳板，身子腾空而起。观众惊呼，这是美猴王才能做出的动作，然而兰有成早就料到，甚至可以说，是用此招法逼他腾空，这时兰有成脊背紧贴跳板，身子忽然旋转，双腿如剪刀，似刀刃朝上。是啊，你“草上飞”飞得再高，也注定会落下来，可是，现在你往哪里落？“草上飞”灵巧的脚踩在兰有成的脚尖上，随之一个筋斗落下，踢腿横扫。兰有成知道，躲避已不可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只能硬扛。兰有成果断用脊背，承受那一猛扫踢。那重重一踢，发出响声，这也让观众不住地叫好。“草上飞”纳闷儿，他这一脚扫踢，对手应随之落水，谁知这一脚，犹如踢到铁门一样，铁门没事，他的脚却很疼。但四周的叫好声，还是让“草上飞”得意。他随之踢兰有成的头部，此时用手用臂膀都挡不住，敏捷的兰有成，往跳板外一跃，用手抓住跳板边缘，身子整个荡出去，在跳板与河面荡出一个大圆，而双脚稳稳站在跳板另一侧。这是“草上飞”想不到的，可没等他明白，兰有成发力了，他一个空中鸳鸯脚，直蹬“草上飞”面门，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只有迎击，但“草上飞”那双手，哪挡得住千斤之力？“草上飞”被蹬出踏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几位掌门人顿觉眼前发花、发黑，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大秤眼前倒是不黑，他脸色惨白，那溅起的水花，刺痛他的全部神经。观众们议论纷纷：“没过十分钟，折损两员大将！”“‘无敌兰’果然厉害！”“人家不是浪得虚名，是真有本事！”兰有成已经上岸，在铺着石板的岸边走着。这时迎接他的，便是河边第一好汉——赵铁塔。赵铁塔，河北码头二主事，练八极拳，高大威猛，身高一米八八。而兰有成，只有一米七四，二人面对面一站，兰有成明显矮了一大截。赵铁塔有备而来，他多次远远地观看兰有成比武，包括和李大秤三名亲信的比试。赵铁塔也是聪明人，觉得和这等高人比武，不能拖延，要速战速决，不等对手拉架势，先把他打趴下再说。当二人在石板路上站定，观众一片欢呼。这欢呼声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兰有成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你兰有成有内功，人家赵铁塔也是练家子，那大手掌拍下去，谁都受不了；第二层意思，这回有好戏看了，真较起劲儿来，肯定热闹。兰有成似乎并不在意赵铁塔的身材，在甘肃，他曾和这样的对手过招儿几十次，可以说，他很善于和高大者比武，他觉得，这样的人在比武时空当多多。兰有成侧身站定，等赵铁塔出手。观众发出一片呐喊声，这喊声有明显的倾向性，即大家都偏爱赵铁塔。一方连输之后，观众就希望这一方也能赢一次，这和立场无关，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的起哄心理作祟。赵铁塔果断出手，那叫一个猛，动作连贯，几无缝隙。黑虎掏心，掌扫边关，肘击三山，脚踏昆仑……谁说高大粗壮之人动作必然缓慢？那是平常人，而高大粗壮的赵铁塔，动作飞快，呼呼带风。但见兰有成，稳步退却，频频接招儿，就势化解，但面对泰山压顶的阵势，似乎他还没有找到还手的机会……焦海山身边的卫士在狂喊：“出手！出手！”
然而兰有成依然是守势，频频接招儿化解。
显然绝大多数观众都希望赵铁塔赢，赵铁塔每出一招儿，观众便一声呐喊。
此时最着急的是李大秤，他怕赵铁塔停歇，停歇就意味着给兰有成反击的机会。他默默求神仙保佑他的码头不会失去。
七个掌门人在咬耳朵，说出自己的担忧。因为兰有成面对常人难以招架的强攻，表现出异常的定力和稳健，那力发千斤的拳掌，到兰有成面前，一搭手便化解。此时，他们还感觉不妙的一点是，面对赵铁塔出现的空当，兰有成故意不出手，任凭赵铁塔连续猛攻。
兰有成似乎早就熟悉这种拳脚套路，似乎不是在真打，倒像是在演练。不好，不好，这分明是故意消耗赵铁塔体力，这样下去，兰有成一旦反击，赵铁塔肯定没力气招架……
算几位掌门人有眼力，能看出态势。但他们抱有侥幸心理，那就是希望赵铁塔再强攻一阵，乱拳会击中兰有成。
可是接下来一个细节，更让几位掌门人倒吸一口凉气。赵铁塔七八轮进攻之后，额头的大汗下来了，这是力气将尽的前兆。
果然，见赵铁塔大汗一出，一直侧身的兰有成忽然正面逼近赵铁塔。
赵铁塔动作一慢，浑身上下都是空当。
说来也怪，观众们的呐喊骤停，变为乱吵吵：
“飞脚啊，把他踢下台去！”
“猛打啊，再来一次，就成啦！”
“抱住，快抱住他，死磕！”
观众们的叫声，对赵铁塔不起作用，面对频频出手的兰有成，赵铁塔招架不住了。
在场的人哪会知道，兰有成自小在南少林学拳，后来还曾跟甘肃的一位武林高人学缩身缠斗术，即同时应对两个人的进攻，在缩身闪躲中出手出脚，而且经常在斜面屋顶上练习。有这样的功底，使他在西北军中和高大壮汉比武也没有败绩。所以面对赵铁塔，一交手他就已经看到结局。
现在，只要照对方要害一击，就可以结束战斗，但兰有成没有这样做，而是一拳把赵铁塔的身躯击出两米开外。如果此时来一招儿飞脚踏崖，就可把赵铁塔蹬倒受内伤，可兰有成没出脚，而是侧掌击中赵铁塔的脖颈，使他一个趔趄后，站立不稳，几乎要跌倒。
兰有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想，在不伤害对手的情况下，对手认输就结束。可是赵铁塔又支起拳架。
掌门人和宗派大佬们几乎看不下去了，他们已经看出兰有成的功夫深厚，掂量自己，恐怕也难赢。于是他们沮丧地想马上离开，可观看的人挤得像铁桶似的，想出都出不去。
焦海山喊起来：“打呀，出绝招儿，有成，打！”
是的，不打不行。兰有成走近已经疲惫的赵铁塔，赵铁塔拼力抡拳，兰有成不眨眼地躲过，跟着一个反手掌，打在赵铁塔腋下，赵铁塔彻底倒了。尽管观众大声嘶喊，他还是没爬起来。
十五
在岸边土路上，迎接兰有成的，是码头两岸的顶尖摔跤高手于大锅。
为了挑选和兰有成对垒的人，武林人士决定抛开门户之见，要推选最强有力之人，因而最终出场的人和一开始选中的人有一些出入。
于大锅本名于大国，来自河西脚行，只因饭量大，吃饭能吃一锅米饭或面条，脚行人讥笑他，送他吃货的绰号。于大锅力大无穷，一根八百斤道铁，扛起就走；他一人扛两个二百斤麻袋，从地面扛着走七十米跳板上船，脸不红气不喘。摔跤，是跟河北快跤王学的，练得刻苦，没出三年，海河两岸便摔倒一片，几乎没有对手。他身高一米八，腰腿粗壮异常，而且动作灵活，别人想摔倒他，却许多绊儿用不上。可他手大有力，抓住衣襟小袖，不是腰别子，就是背口袋。背口袋摔得用力，把人摔出声响。
那天，几位武林老师傅找到于大锅，和他说了比武的事，于大锅笑了，轻声说：“我知道这事，擂台比武我看过，兰有成功夫好。我是没比过，你们说我行，我就和他比。”
看得出，于大锅没把比武当回事，他还以为去河边和人玩一场摔跤呢。几位师傅说得直截了当：“那不是摔跤，是对打拳脚，抓住机会，用上你摔跤绝活儿，重重地摔疼他！”柳二旺的大徒弟对他面授机宜：“二爷有话，兰有成内功扎实，所以长时间比武体力消耗小，谁和他比武，必须练就好体力。没体力打不了他。”几位师傅连连说：“没错，没错。”
这确实是要紧的一环，因为兰有成体力惊人。他们叮咛于大锅，这半个月如何练体力、如何饮食等等。脚行大当家当然支持于大锅比武，他对于大锅说：“你放开手脚练武去，这半个月工钱，我给你开最高的，好好比，也给咱脚行长长脸！”
之前于大锅信心满满，他与人比试摔跤，几乎连平局都没有，都是他最终获胜，面对兰有成，尤其看他连续战胜几名对手，于大锅忽然心里没底了，他倒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在乎输了，在码头再不能说大话挣大钱！
兰有成看到眼前的对手，知道是个难缠的角色。他不能速战速决，因为眼前这位，肌肉见棱见角，是快捷有力的角色，而自己既不能拼力，也不能争快，要拖延时间，逗他急躁，他一急就好办了。
于大锅和兰有成面对面站好，他看着兰有成眼睛，脑子却想如何抓住对方后腰带，他有这个把握，只要抓住对方后腰带，没有不赢的。当然兰有成不让他伸手，他伸出去便被兰有成抓住或锁住。
兰有成找准机会，两个飞脚，直奔于大锅右脖颈左腰肋，奔脖颈那一脚被于大锅防住了，而腰肋被踢中，虽然没大碍，但足让于大锅心惊。
这是兰有成的“花枪”，没有杀伤力，却有压制作用，让对手进攻变得小心，节奏放慢。果然，这“花枪”让于大锅腰身放低，似乎也不急于进攻了。
这时场外有个声音高叫：“大锅，你个滚刀肉，还怕没开刃的！打呀！”
这是脚行大当家的声音，也是慷慨大把给他钱的人，他的话就是圣旨。
自己不能守势，要进攻打趴下他。他没什么了不起，刚才出手出脚，分量轻飘，打在我身上，不疼不痒。唬别人行，老子是滚刀肉，看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皮厚！于大锅有了这念头，动作就不再拘谨，在大幅度伸手“抢把”时，还偷袭补上一脚，虽说兰有成闪躲奇快，可这一脚还是踢中兰有成腰部，引得一片叫好声！
此时兰有成再不能退缩，被滚刀肉压制住，会处处挨打。
其实不仅仅是比武格斗，就是下棋对弈，也要讲究夺势，宁可损失局部，得到全局的优势，以求最终取得胜利。
兰有成拳脚发力，打出响声，可见拳脚之重，可对手是滚刀肉，抗击打能力超强，几乎不在意重力拳。
于大锅护住要害部位，步步逼近，拳脚也不停息。双方进入胶着状态。这对兰有成不利，因为他的体力毕竟有限，连续比拼，他已经感到疲惫。
兰有成看出来了，对手是一位长期厮打、磨炼出来的角色，对击打有天然的适应和从容的应对。于是兰有成变换战术，速度加快，采取忽转身，上下左右“拆打”的战术，一打三个回合，而且加了“内劲”。
观看的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他们明白，兰有成的凶残连环拳脚，不知打躺下多少人，包括高大威猛的、精壮强悍的。大家紧张了一会儿，心很快放进肚子里。好哇！有看头！于大锅果然不同凡人，多数人几乎都挺不过“拆打”，护头、护肋、护膝会出现空当，而一旦出现空当，就是兰有成全面发力的点。可是这些加力的“拆打”，根本没打疼于大锅。
这一连串又一连串的拳脚，非但没击垮于大锅，反而击打出百倍信心。于大锅心里乐啦：哈哈，不过如此，我这滚刀肉半天也没见血，你小子不过如此，该我出手啦。
这时，于大锅忽地加快速度，右手抢抓兰有成衣领，左手边护着脸颊，边偷袭兰有成的中腰带。可以这样讲，一旦左右手抓住目标，哪怕兰有成是一头烈性的牛，他也可以运用周身的力，把牛摔倒。而且越是较劲的牛，被摔得越狠。这几乎是于大锅傲然行走江湖的一个绝技。
兰有成知道，多么强壮的汉子也有软肋，显然于大锅的软肋不在腿和躯干，那就是头部。于是兰有成将所有动作变为“底架”，逼迫高大的于大锅俯下身和他交手，三转两迂回，兰有成猛地一个“山羊跃岭”，身子上挺，铁硬的额头直撞于大锅的面颊。此招法，平行撞去，称之为老僧撞钟，这样撞，于大锅没见过，更猝不及防。尽管也侧头躲避，但躲得没有冲击快，于大锅顿时被撞得倒地。好在于大锅就地一滚，又站起，可半边脸颊已发木，头昏耳鸣。
于大锅知道不好，他拼死前冲，想抱住兰有成，只要抱住兰有成的腰，他仍有胜算……
于大锅终于抱紧兰有成的腰，之后，不论是仰身摔，还是腰别子，必将兰有成砸在身下。没人能抗住他这么一砸。
可就在于大锅抱住兰有成腰的一瞬间，那抱紧的腰，忽然巨蟒一样抖动，确切说，兰有成的腰，变成一块坚硬岩石，岩石震裂开来，撞击于大锅的胸肋，撞得他呼吸困难，手脚发麻。
这是兰有成内功发力，在极小的空间，进行激烈的击打。也就是这次击打，让于大锅胸腹剧痛，随着他的松手，他的头部又遭到兰有成的连续肘击。兰有成的肘击，没有加力，但于大锅已经感觉手脚僵硬，身子出现飞动的感觉。于大锅被重重摔倒。他认输了，输给这样的高手，不丢人！
此时，四周没掌声，是一片唏嘘声。
十六
兰有成一条腿跪在地上，这便是最难得的休息。他之后站起，不看左右，缓缓向前走。阳光依旧刺眼，把他的身影抻得很长很长。仓库门口，站着一名壮汉，这是金罗汉。金罗汉练的是“金钟罩”，不怕拳锤棍打，似有盔甲在身，棍子拳头袭来，肉身迎上，拳脚棍棒齐上，木棍雨点落在身上，仅仅红肿，却不痛不痒，药水洗洗，转天创伤见好。如何用拳脚击破“金钟罩”，几乎没人知道。兰有成在福建小沙村和一位私塾先生学过“金钟罩”，周身上下气血充盈，久练皮下形成气垫，气到一处，皮坚骨硬，被重打撞击，毫发无损。但任何招数都有破解之道，正如任何机关都有开启的办法。“金钟罩”不怕重击，却怕虚实击打，怕瞬间不备的深入击打。所以兰有成和金罗汉一交手，就知道他硬气功深厚，随即变换拳法，寸打寸劲儿，不疼不痒，出手疾速，开始对手防备得十分谨慎，可感觉不到伤害，便神情放松，更加主动地出击，而且都是重力拳脚，并连连击中兰有成的臂膀腰胯，让兰有成处于下风。没立场的观众此时又把同情心给了兰有成，他们感觉兰有成累了，就算是一匹疾驰的马儿，也该歇口气喝点水啊。可规则就是要连续打。观众们为兰有成焦急，他们不想看到已经创造比武奇迹的人，会因体力不支而失败。于是带有倾向的焦急，变为一声声呐喊：“无敌兰，无敌！无敌！”兰有成露出下风败相，那是引逗金罗汉拳脚加快，而在金罗汉快打快进时，兰有成也暗暗提速，对方拳脚没到位，故意点击对手要害，虽不伤人，但挑逗对方的火气。因为这就像是戏弄，金罗汉加快速度的拳脚竟然打不着、踢不到目标，而兰有成还频频防守反击。这逼迫金罗汉继续加速，继续猛攻。这样的高速击打，如果有效，那对人会有激励。但是，金罗汉急风暴雨式的拳脚没伤着对手，他自己却早就气喘吁吁，拳脚滞重，他希望暂停一会儿，哪怕两三分钟，他便可以恢复正常呼吸，气壮力足。但是，兰有成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此时，兰有成要出手了……
观众的呼喊忽然停止，因为他们看到兰有成的拳脚在变化，那是轻重结合的击打，是击打后瞬间的停顿，在停顿中似乎加入了一股神秘之力，因为每每兰有成停顿之际，就是金罗汉身体痛苦抖动之时。
金罗汉被反复击打，他似乎向人们故意炫耀“金钟罩”的强大威力，他甚至不防备，任凭兰有成拳脚飞舞。可就在人们慨叹金罗汉“金钟罩”功夫霸气时，金罗汉忽然跌坐在地，兰有成可以上去继续施加拳脚，可他停住了，只有他知道，金罗汉的左膝盖骨已碎，右软肋已塌陷，气血严重不足了，“金钟罩”已破，他无力站起。金罗汉低下头，一摆手，他认输了。
兰有成扭过身，看看观众，缓缓走进仓库，里面还有两位高手在等他。
仓库里的比武许多人看不到，也不可能让更多观众进去，大小练家子和有头脸的闲人，也只能站在门口挤着观看。李大秤已心灰意冷，他清楚仓库里这最后两位，是抵挡不住兰有成的。但他还有一张牌，恶毒，有效。他知道，这会遭人骂的，自己会名声扫地。但他也要让兰有成知道，三河码头，不是谁都能来的。
仓库里的对手是虎豹拳高手刘定。他认定兰有成身心疲惫，所以不容兰有成站定，他就拳脚齐上，猛攻猛打。
兰有成也不再退守，直接迎上，与之对垒。
虎豹拳，其威力不仅是击打，在击打的瞬间还能将对手身上皮肉撕扯，往往人没打倒，身上已是皮开肉裂，疼痛难忍。兰有成知道虎豹拳的厉害，但急于进攻，他的胸前臂膀都被挠伤，鲜血淋淋。兰有成调整战法，他大幅度虚晃身躯，之后重重地朝刘定跌过去。刘定没打中兰有成腰腹，反而被躺倒的兰有成狠撩一脚，直踢小腹。接着，兰有成醉身舒卷，腾云驾雾，东倒西歪跌扑，一路醉拳打将过去，没有防守，全是进攻。那是蛟龙闹海，那是疾如烈焰，蹬踹砸踢，灵动的腿脚，让对方那虎拳豹爪几乎伸不出来。其实也不是伸不出来，而是刘定手指手腕严重挫伤了。丢失虎拳豹爪，便丢失利刃，兰有成不给对手时间，双腿绞着，犹如蟒蛇巨口，开始吞噬刘定整个身躯，随之那个虎豹不见了，瘫软在地。刘定的腰腹脖颈被重创，此时他已无法站起来。
人们看清了，兰有成又赢了。
观众的情绪中，没有太多的原则，只有瞬间的发泄释放，强者要求你更强，弱者你得有精彩反击，得知兰有成又赢了，而且是一边倒的赢，他们开始起哄，哄所谓的高手成了病猫。
最后比武的场地在仓库另一端，这里是宽阔的过道，两侧是摞起的大木箱。过道站着一位奇瘦的汉子，这是螳螂拳王的大徒弟薛三，他研究过兰有成，曾对人说，他知道兰有成的软肋在哪儿。
兰有成根本没在乎这最后的对手，他主动出手，希望快些结束。他真的累了，衣服早被汗水湿透，由热变凉，手也开始抖动，一切说明，他几乎要力竭了。
兰有成强打精神，再战薛三。
薛三的力量无法和兰有成比，然而他的动作奇快，一交手，薛三瞬间转到兰有成身后，这是螳螂的天性，疾闪侧进，令兰有成猝不及防，只能缩头躬背，而肩背早挨了薛三重拳。
厉害！兰有成一惊，立即变换招数，以低架太极应对，低架，低至贴地而动，薛三一时变为从上打下，不仅拳脚无力，而且胸腹裆胯全有大空当，被兰有成贴身靠上去，如果一个肘击，薛三肋骨必然折断。兰有成收手了，比武比到这个份儿上，已见分晓，何必伤人，而且打得兴起，会伤及性命。兰有成肘击没有发力，而是变为奋力一推，薛三腾空跌倒，兰有成本该跟进踢踏，可看了看那瘦身板，他实在不忍打。
这时，薛三一个滚翻，然后站了起来。他面向兰有成，躬身抱拳，大声道：“无敌兰，你赢啦！”
兰有成也郑重一站，冲薛三抱拳：“承让！”
随着“承让”的话音，兰有成猛地前跌，没等人们看清，寒光一闪，当当当，三个飞镖，全部钉在木箱上。
“有暗器，快走！”薛三喊着，朝兰有成摆手。
而兰有成痛苦地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腿都被射出的钢镖打中，一根扎在右腿肚子的下部，一根在大腿小腿打弯处。钢镖三寸长，一半扎进肉里，血早浸透裤管。
“快走，有人暗算！”薛三喊了一声，猛地扑到兰有成跟前，紧紧抱住他，眼睛大大睁着，不说一句话。
兰有成惊愕地看到，薛三汗浸的衣背，有三支毒镖，已深深扎了进去……
兰有成看着毒镖，十分愤怒，又十分心疼，没有任何交情的薛三，竟然为自己，舍身挡镖……
一场持续的比武，尽管已经比到库房里，但人们目光雪亮。那飞出的毒镖，只有一种解释：李大秤输不起了，用暗器伤人！
岂不知，这更丢人，而且武林江湖不会沉默，不会任其武德沦丧。
人们由惊叹变为愤怒，变为怒骂：“李大秤！你玩儿阴的！这是人干的事儿？”
怒骂中，人们看到军医和军队的担架迅速到来，首先将薛三放上担架，他已经昏迷，趴在担架上，那三支毒镖仍在背上。军医不让他动，一动会大出血。而兰有成小腿的毒镖，被他忍痛拔去，撕开两贴膏药，分别贴在伤口处。随后，兰有成也被军车拉走。
十七
李大秤虽然输掉三河码头，可他在河东还有仓库，在老城还有房产，他还有帮会势力，包括人脉资源，只要他挺挺身，家业不会败落。他暗中组织一批“刺客”，就是想趁着焦海山得意之时，上门突袭。
谁知焦海山赢得比武，知道有人眼红眼热，他果断出手，将大宗房产地契钱财分别赠给了十几名帮会大佬，大把大把的金条，送给军界人物。于是出现奇特的现象，李大秤派出的那些“刺客”，没等上门，便分别被手枪顶脑门，逼他们发誓赌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立马远走他乡。
李大秤派出去的杀手没音讯，可帮会大佬、军界人物的书信、口信到了。看信听信，李大秤面如土色，他明白，再次翻盘的机会没有了。三河码头比武，他输的不光是码头，还输了德，还丢了大人。一时间，往日仇人寻上门来滋事，几桩官司同时找上门来。总算有帮会的人念旧情，出面帮他了结官司，安抚仇人，李大秤躲过牢狱之灾，可也败光家里的积蓄。此时，亲信门徒鸟兽散，李大秤躲进老城胡同里，不再抛头露面，他吃斋念佛，隐居过清静的日子。
可这年秋天，李大秤接到一封匿名信，写信人直接挑明：姓李的，你赶紧走，去蓟县养老，那里没人动你，若赖在天津，你活不到年底。
李大秤不知写信的是何人，可他知道江湖血腥。他卖掉城里的房子，立马动身，五辆马车拉着一家老小，去了蓟县，从此再也没在津门露面。
武林几位大佬也不露面，他们没输金银，可输了德，那仓库的暗器，不论谁放的，他们几个都难脱干系。也是武林江湖水深，这等大事，最终没人承认，也没人敢去追究。
赢得比武的焦海山，在租界泰和饭庄接待各界前来祝贺的朋友，世道就是这样，谁得势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道贺，都来参加焦海山答谢四方、几天不断的“流水席”。
也就在焦海山最得意之时，青岛传来噩耗，他的老娘一觉再没醒来，无疾而终，驾鹤西去，享年76岁。焦海山闻讯号啕大哭，他不哭别的，他就想让老娘看看他的洋楼、他的学堂，看看儿子办成了老爹一辈子想办没办成的学堂。焦海山带着卫士回青岛奔丧。十天后归来，人更消瘦，眼里满是血丝。他一夜夜睡不着，想老娘，泪哭干了。可是一到白天，来到小洋楼跟前，他像换了个人，一瘸一拐，和设计师研究洋楼的装修。他要求设计师对洋楼内部重新设计，按照学堂样式改造，把一二层大房间一律改成教室，三楼则是老师办公休息场所。
贴身卫士问焦海山：“您这么喜欢小洋楼，您留一层吧，当书房、会客厅、卧室，从三楼窗户看海河，不是挺好吗？”
焦海山看看卫士，异样地笑笑，缓缓说道：“我知足啦，我也可以放心走啦！”
“团长，去哪？”
焦海山不说话，大手亲热地在卫士肩头拍了拍。
焦海山说话办事仗义，他对于团长说：“小洋楼我留下，其余什么码头仓库啊，归你啦，卖了钱，给帮忙的弟兄们分分。”
其实，正是因为有于团长暗中帮忙，才使焦海山这么从容不迫。包括焦海山和随从们那一身军装，都是于团长提供的。再有，事先于团长就说，比武库房之中，要提防暗算。收到这个情报后，焦海山早早备好军车军医担架，使得中毒镖的兰有成、薛三得到及时治疗，没危及生命。于团长这么出力帮焦海山，也冒着江湖暗算、军界同僚告发之风险，焦海山自然不会亏待他。
比武之后，焦海山便将兰有成藏在租界旅馆里。那天晚上，二人把酒痛饮，那是真正的痛快。他们知道，二人就要分别了，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焦海山动情地说：“兄弟，你是全力帮我了，可我不知怎么帮你……”
焦海山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说：“这个你收着。”兰有成开盖一看，都是金条。转天，兰有成去了北平，焦海山和卫士一直把兰有成送上火车。后来兰有成像一朵云彩一样，飘得无影无踪。
租界很快批复了焦海山建学堂的申请，学堂董事会成立，焦海山请了银行、洋行和军界朋友成为董事。海山学堂开学了，市教育公署长官也来视察。学堂有三男两女五位老师，第一批学生有二十多名。这一切很完美。各家报纸刊发了海山学堂的照片，看起来效果很好，这也难怪，教室是全市一流的，老师是最好的，当然薪水也是全市最高的。就在学堂开学后一周的晚上，焦海山坐在藤椅上开枪自尽。他用勃朗宁手枪，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桌上有一页遗嘱。
焦海山的遗嘱上写着三条：一、我存在汇丰银行的大洋，给9名卫士，每人块，我的丧葬费块，其余的给学堂；二、学堂所有资产，由董事会支配；三、我的事都办完了，爹娘召唤我团聚，我自愿去了。郑重谢谢所有帮过我的朋友！
海山学堂的师生一片伤悲，小洋楼附近居民区里，也是一片伤感。焦海山为何要自杀呢？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焦海山自杀不久，租界的德国医生马勒对记者道出一个原因：焦海山的腿伤一直由他医治，可是他的右腿已发展为病毒感染，已经侵入骨髓，他很快就会瘫痪，全身不能动……一个要强好胜的军人，可以默默承受长夜腿疼的煎熬，但他不允许自己瘫在床上等死，所以他要自行解决。
德国医生马勒的这条信息，让认识焦海山的人唏嘘不已。
半年之后，杨飞鸿写了连载小说《无敌兰》，被多家报纸连载，兰有成的故事走进评书场，其生平和比武故事被演绎得十分精彩。这些小说、评书，也道出一个让天津人开心的事实：“无敌兰”是天津人，老家在小树林，祖父老爹都在盐场晒过盐。只因那桩命案，逼他当兵远走甘肃。也是因为小说、评书的影响，坊间繁衍出更多关于“无敌兰”的趣闻逸事，时间久了，人们也信以为真。这时，人们也才想起打听兰有成的下落……
一年之后，《金河晚报》主笔杨飞鸿因吸大烟过量，一病不起，临死前他对探望他的人忏悔，却也道出人们寻不见“无敌兰”的真正原因。他说：“是我在报纸反复用的一个标题，害了这位武林英豪。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称呼他‘无敌兰’，无敌者，哪能行走天下？天下哪片武林，能容他？他的余生，只能归隐山林……我悔呀，悔之晚矣！”
（完）
原载于《今晚报》连载
（年05月10日至年06月23日）
由于篇幅原因，仅节选全文的一部分
作者简介
胡西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一汽《解放》杂志主编。已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津门脚行》《古董李》《西皮流水》;出版中篇小说集《佛手》、小说集《神聊》《莲花落子》。在《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家》《当代小说》《鸭绿江》《天津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作品。出版诗歌散文集6部。小说作品曾入选《中篇小说选刊》和多部作品选集。作品曾获吉林文学奖。
你“在看”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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