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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幕后作者航鹰第一至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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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华文学

隐身幕后

目录

(一)心中永远的“艺术乡愁”

(二)那时候我是个梳辫子的小丫头

(三)我们在舞台上“种”了一片森林

(四)我的金色小白桦

(五)难忘工艺美术学院

(六)移师京剧舞台

(七)剧院有间“禁书秘库”

(八)我是在戏剧和电影里熏大的

(九)非洲鼓与土风舞

(十)新衣裳怎样“做旧”

(十一)大自然不存在“纯色”

(十二)《雷雨》未登场的第九个角色

(十三)“风神”与“雨仙”

(十四)闷雷·滚雷·霹雳

隐身幕后(一)

心中永远的“艺术乡愁”

促使我下决心写这一组文章的缘由,是电视节目里那些贼亮的飞速旋转频繁切换的荧光屏“万花筒”,弄虚作假强迫灌输给你的广告,还有大多加了节拍器的总像催人赶火车赶飞机似的嘈杂配乐。眼睛、耳朵、心脏、神经系统,如何经得住这般经年累月地被虐待?如今我几乎不看电视了。

说来奇怪,当初我刚看到“大屏幕衬景”时非常喜欢,因为我是学舞台美术出身,如今的电子化舞台科技手段,是我们当年的舞美制作想都不敢想的。记得某年“春晚”有个节目可能叫《小城雨巷》,一群穿着素雅旗袍窈窕秀美打着花伞的江南女子在雨巷漫步。假若没有天幕上的朦胧雨空、老屋古檐滴落的雨珠儿,反射着水影的石板路……单凭几个女演员在台前袅袅婷婷走来走去,是无论如何也营造不出烟雨江南的氤氲意境来的。还有一些天幕衬景也不错,例如德德玛、腾格尔演唱时配以内蒙草原的辽阔风景就很切题,演员在台前中心光圈里歌唱,位于舞台纵深处的天幕把镜头推得很远,衬托演员而又未“夺戏”。

后来,各地电视台一哄而起的“荧光天幕衬景”泛滥,可就走火入魔了。很多节目的“衬景”不是“衬”而是“夺”,说它们是“万花筒”一点也不冤枉那些痴迷“声、光、电”的舞台美术师们。一些独唱节目,观众本来看的是演员,但硕大的天幕上堆满了色彩繁杂的图案,“轮盘赌”一般左旋右旋,还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叫人眼花缭乱,完全“吃”掉了演员。演员在开口唱歌之前观众压根儿就看不清人在哪里!有的节目天上散落巨型的花朵、星星、雪花、灯笼、大鸟乃至飞马,旋转到近处比飞机、大厦还要大,“砸”向观众的头顶!相比之下,台上的演员们显得特别渺小,简直到了“小人国”!违反透视关系,破坏比例,颠覆艺术法则,送给年轻观众的“虚拟世界”就是光怪陆离,随心所欲地炫、炫、炫!稍有美学素养和舞台美术常识的人士只好逃离电视了!

然而,我时常自我诘问:莫非人家的突破传统艺术法则就是人类文明前进的方向?抗拒心理,或许是留恋我那段投身舞台美术事业的青春年华,曾经沧海难为水?随着电子化舞台科技突破性进步,我们自幼信奉的艺术理论莫非都该当作古董收藏了?如此想来,我又陷入深深的疑惑:那么,莎士比亚、莫里哀、哥尔多尼、契柯夫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呢?关汉卿、孔尚任、李渔、梅兰芳呢?老舍、曹禺、焦菊隐、黄佐临呢……古今中外戏剧艺术巨匠及其经典名著,到了电子时代就都该被遗忘了吗?人类几千年积累的“舞台文明”最后的归宿莫非都像日本能乐似的仅仅作为艺术活化石了么……

苦思冥想,答案难觅,心中便分外怀念青少年时代的艺术家园——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当年的佟楼是城乡结合部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围堤道往西拐到气象台路是炉灰渣子铺的路,平山道则是夹在水洼沼泽之间的石子路。过了空军大院再往西走只有两组建筑了,剧院就位于俗称“十字坑”的湖水旁。剧院大院里种满了果树,苹果、梨、桃、葡萄,尤其难忘的是还有几棵樱桃树,总是令人想起契柯夫的名剧《樱桃园》……院外湖水旁有农业大队的晒稻场,收获季节过后的中午,我们爬上稻草垛晒着太阳睡着了……剧院离水上公园很近,郊区夕阳静好,我们划船到湖心岛去看满湖的泛金水波……青少年时的晨梦总有钢琴伴奏下的演员们练声陪伴,学舞台美术有一大好处就是不用像演员那样天天起早练声。咪咪咪——吗吗吗——玫瑰花开放了——钢琴的音阶一段比一段升高,再降音从头来,循环往复,玫瑰花一开放就是十几年从不中断……唉,永远的“艺术乡愁”啊!

戏剧舞台,是我的青春记忆,是我成长的摇篮,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是我的大学。为什么要加上北京人艺呢?因为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剧院(我们把天津人艺称作自己的“剧院”)组织我们赴京观摩北京人艺每一部新戏。去北京人艺看戏是我们的节日,坐上剧院唯一的交通工具“大篷车”当天打来回。那是名副其实的大篷车,在运送布景的解放牌大卡车上蒙上军绿色帆布篷子,车帮两侧能落下椅子请老演员就座,年轻人坐在临时摆放的条凳或马扎上。那年头儿还没修筑高速公路,散戏以后走京津公路得花上三四个钟头,到家已经后半夜了。大家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一路上欢声笑语高谈阔论。听老演员们聊些观后感,我坐在马扎上熟记于心。

那些“艺术朝圣”之旅让我至今感到骄傲。我看过朱琳主演的《蔡文姬》《骆驼祥子》李婉芬的虎妞、《茶馆》演出原班人马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胡宗温、英若诚……以我当时小小年纪,有机会一部不落地观摩北京人艺话剧,真是在艺术上受用一生的福气。日后,北京人艺把我的中篇小说《枫林晚》改编为《蹓早儿的人们》公演,谁又能说不是早年播下的种子呢?

剧院下那么大本钱培训演职员,因为那时候天津人艺本身就是一方艺术圣地。赵路院长定下两个奋斗标杆,远学莫斯科小剧院,近学北京人艺。剧院不仅拥有自己的许多著名导演、主演、(舞台美术)设计,为了培养青年力量还开办了、58、59、60、70、72六届演员学员班,和一届舞台美术学员班。“院带学员”的教育方式和上海人艺“学馆”相同,并不亚于戏剧学院的教学水平。教师大都是曾去中央戏剧学院进修的专家,再加上舞台演出实践机会多,被称作“小同志”的学员后来成为“大同志”的优秀接班人。我在学员中算是聪明好学的,我只佩服高两届的学长高长德。他上高中时出自名校,来剧院报到时怀里揣着天津师范学院(今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他博闻广记能演能写,当年也曾是英俊的“小鲜肉”,后来当了编剧、副院长、文化局副局长,晚年又接过保护京剧文化遗产“音配像”重任。如今他已年过八旬,他说:“我不后悔没上大学,在剧院学到了更多的本事。”

剧院开办的学员班人才辈出,著名影视演员陈道明、鲍国安、李秀明、张玉玉都出自这里。从剧院还飞出了海军著名编剧周振天、享誉海内外的油画家程亚杰……当年各地摄制组都爱到天津人艺挑选演员,有一次我看见演员队长把张玉玉锁在收发室旁边的小屋里。当时她已经主演了《爱情的遗产》《婚礼》等影片,《喜盈门》剧组来人满院子找张玉玉。那个时代的人老实,因她在剧院有演出任务,宁愿放弃了出演《喜盈门》女主角的机会。

我们年轻人很庆幸剧院有几位有志有识有远大目光的领导人,他们把剧院建设成全国一流的文艺团体。年我随中国作家访问团去欧洲路过莫斯科,只能逗留一天,我特意去莫斯科小剧院门前的广场游览。赵路院长是五十年代初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来这里的,我心中默念着:院长,我替您来拜谒契柯夫了……

如今的年轻人可能不知晓,天津人艺曾经是天津的文化品牌。当初全国话剧界有“八大剧院”之说,名次排序为:北京人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上海人艺、天津人艺、哈尔滨话剧院、辽宁人艺、武汉人艺。咱们是能够和中国最高戏剧舞台比肩平坐的!可惜,后来……

隐身幕后(二)

那时候我是个梳辫子的小丫头

我在考入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时完全不知道舞台美术是怎么一回事,迎头碰上了《铁甲列车》绘景任务,给我上了一堂严酷的舞台美术实践课。后来我才慢慢懂得了,舞台美术家不是“画室画家”,其创作重在舞台上的实践和体现,是十分“物质化”(指其采用的材料)的“行为艺术”。舞台美术家的宿命是永远隐身幕后。

我于年8月3日进剧院报到时,是个15岁的梳着两根辫子的小丫头。舞台美术学员班头半年全日都上绘画课,课程有素描、水粉、水彩、油画、绘景、艺术欣赏、文艺理论。教师由石路、高喆民、王锐等美术设计师担任。美术教室所在的二楼走廊一侧经常举办学员们的习作画展,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对我们有很大的激励作用。我曾经临摹过俄罗斯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的油画肖像《无名女郎》,据说画家在托尔斯泰家里见过那位美丽的女郎,托尔斯泰是以她的故事为素材写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对美术与文学的爱好始终是同步的,至今我在蓟州山居仍然挂着《无名女郎》。绘景,是干舞台美术的必修课,记得走廊上摆着一幅我画的砖墙,红砖凹凸不平的质感,“一字条”“丁字条”的砌缝,以假乱真到让人想到动手摸一摸的程度。起初,凸出来的砖块在砌缝上投下的阴影怎么也画不立体,只用深色颜料去画效果不理想。我去服装股要了几块黑绒布,剪成阴影的形状贴在“砖块”下面,绒布“吃光”,立刻把“砖块”衬托立体了。这面“砖墙”受到众多好评。

那一年入冬不久,苏联话剧《铁甲列车》的制作任务就开始了,人手不够。我们新学员暂时停课被派到绘景车间边学习边实践。转年早春《铁甲列车》开到剧场舞台上公演时,我还未满16岁。

后来我才知道,剧院有两个演员队,却只有一个舞美队。两个演员队谁也不服谁,始终摽着膀子排新戏,每年各自演出多达场左右(有时加演日场),两队加起来比全年天数还多。舞美队只有三四十人,分别从事美术设计、灯光设计、(音响)效果设计、服装设计、化妆设计、(音响)效果管理、灯光管理、装(台)置(景)股、服装股、化妆股、道具股、美工组、木工组、铁工组……每部新戏下来,白天忙不完的舞美制作,晚上还要赶往人民剧场“跟”演出。因此,我们在专业上得到锻炼的机会是很多的。

绘景车间有四五层楼那么高,空荡荡的像个大仓库,屋顶中央起脊,屋脊南北两侧有两排通览全楼的横窗,朝阳面阳光从排窗照射进来可以铺洒到地面,背阴面也有那么多窗子,到了冬天西北风可着脖儿往里灌。这样的建筑结构夏天通风透气很凉爽,可是《铁甲列车》绘景时间是在严冬,我小小年纪迎头赶上了这般苦活儿。车间里生着两个用大柴油桶改制的燃煤炉子,你就是把炉火烧得再旺也跟进了冰窖似的。

舞台布景体量大,绘景颜料使用大袋“广告色(shǎi)”,相当于画水粉画的颜料,有一定的覆盖力,各色颜料分别盛入一个个陶盆里。绘景使用的画笔大者如刷浆用的刷子,小者也比大号油画笔还要大。“刷笔”上还有一根长杆。绘景专家仝正学老师终日站立,握住长杆挥动笔刷才能够得着铺在地上的画布或吊在空中的画布。调配颜色时手里得端着一个色盆,另一只手拿着大刷子笔从这个色盆里蘸一点颜料,从那一个色盆里蘸一点颜料,调配出适合的色彩再跑到画布跟前描绘。如此跑来跑去夏天还只不过劳累罢了,冬天可就受罪了。车间里太冷,色盆都上冻了,我们的工作是给他打下手儿,帮师傅把一个个色盆摆在两个大炉子周围。岂料仝老师在炉子跟前调好色彩,跑到画布跟前颜料就变成了凌碴儿,一刷子画上去顿时结冰,一笔一笔唰啦唰啦的响……无法计算绘景师画一部戏的布景要跑多少路,因为他还要左手端盆右手握“笔”登梯爬高儿上上下下一天不知打多少个来回。车间里有一辆由五阶木台搭成的梯形车,可以在吊挂的布景跟前横向移动,绘景师步步登高画大景,攀到最高木阶上才能够得着画布上端。绘景不能只看近处,还得不时爬到屋脊大窗下面内跨式走廊上面去看远效果,在那里才能模拟剧场里观众与舞台的距离。

《铁甲列车》在我的人生征途只作略事停留,早已驶远半个多世纪了,为什么我还是对它记忆犹新呢?

因为它是我学艺之路的第一个驿站。

一个甲子的时光飞逝了,剧情已经模糊,只记得那是苏联作家伊凡诺夫的名剧,讲述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后,远东白军势力勾结日本军方疯狂反扑,游击队员们英勇捍卫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的故事。

那部戏并没有中文剧本,剧院聘请舞台美术队队长石路的妹夫叶翔、妹妹陆继贽译成中文。他俩都是天津大学数学系教授,曾赴苏联留学。译文有很多俄文语法,中国演员念台词十分拗口。方沉导演和石路只好商量着逐字逐句把全剧语法“顺”了一遍,做到读起来朗朗上口。这是剧院公演剧目中唯一一部自行翻译的外国剧本。

石路老师设计的《铁甲列车》布景非常有西伯利亚特色。那时候的文艺青年都有“俄罗斯情结”,我非常喜欢剧中浓郁的俄罗斯风情,开场时车站“大群戏”十分精彩,至今我还记得一位卖唱的姑娘唱的俄罗斯民歌,她挽扶着盲人父亲,父亲拉的“巴扬”(一种小手风琴)发出俄罗斯独有的音韵……

50年代初期,中国的舞台美术事业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既缺乏理论指导,也缺乏实践经验。石路老师去中央戏剧学院师从苏联舞美专家雷可夫,算是第一代科班出身的舞台美术拓荒者。今年他已年近9旬,为50多部话剧、歌剧、京剧设计了布景。

石路、方沉都是我的恩师,本文将在后面讲述他们对我后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所给予的荫泽。

隐身幕后(三)

我们在舞台上“种”了一片森林

早在60年代初,我国尚未出现“活动转台”“升降舞台”等现代化科学技术,石路老师设计的《铁甲列车》就采用了“活动平台”,达到了舞台空间多层次的艺术效果。全剧六场布景共用一个不下场的大平台,剧院同行们把木质平台称为“派拉风”,不知是来自俄语还是英语。“派拉风”下面安装着“万向轮”,幕间换景时所有的演员都帮着推转轱辘。石路老师为大平台设计了不同的侧面和坡度,变幻角度就是一场不同的景色,极大地丰富了舞台空间。

全剧高潮是白匪勾结日军把铁甲列车开过来了,勇敢的游击队员冲上去炸毁了它,这位壮烈牺牲的战士是一位参加苏联十月革命的中国人。如果有如今的舞台科技,想让车辆在舞台上开动很容易,各种自动化控制,荧光大屏幕播映背景电影,远景向后倒退足以给观众造成车辆前行的视觉错觉。可那是在60年前呀!全靠舞台装置人员隐身幕后用绳子拉动铁甲列车,也多亏了“派拉风”把那条长绳遮挡。灯光师打出“在铁轨上抖动”的车灯光束,音响师再配以隆隆轰鸣,大家合力创造了逼真的舞台效果。

给我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是我们美工组绘制的布景。石路老师的设计图是以冬季的俄罗斯森林为不动的“大景”,场次之间有一些近景变化。森林,便是绘景任务中的重中之重了。

郁郁苍苍的森林是俄罗斯东部地区的典型景色。我们从许多优秀的风景画家的名作感受到它独特的魅力:希施金的《松林的早晨》《小桥》《森林采伐》,列维坦的《金黄色的秋天》《墓地上空》《深渊》。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库茵芝的《白桦林》,俄罗斯画家似乎很少画明媚的春光,更多地忠实再现田野丛林的沉郁,苍茫,廖廓,旷远的悲壮情调。

俄罗斯民族跋涉了几个世纪农奴制度的苦难历程,再加上生存环境恶劣气候严寒,造就了刚毅不屈,骁勇强悍的民族性格。所以,俄罗斯有很多文艺作品都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悲怆调性。广袤原野上的郁郁森林,正是这种民族特质最为形象的外在体现。石路老师的舞台美术设计图,也正是找准了全剧情节、事件发生的典型环境。

绘景师仝正学率领我们这些未初茅庐(尚未毕业)的学员要完成的任务是,在舞台上“种植”一片不畏冰雪顶天立地顽强生长的大森林。为了表现森林的“景深”,我们至少用了六道画幕:

第一道幕,是一棵靠近台口的立体半圆雕塑,类似“圣诞树”有枝有叶儿的松树,演员在树下走来走去时枝叶摇曳显得很真实。

第二道幕,在舞台两侧各有一棵硬景树。“硬景”指的是在胶合板景片上画的树。绘景师画好后,由木工用钢丝锯锼出树干、枝、叶的形状,背后用支杆铁铊支牢。“硬景”的优点是屹立不动,演员在它跟前上场下场它不会忽扇忽扇地穿帮露假。

第三道幕,是画在布上的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布景”了。绘景师在白布上画好大树以后,需要挂在用透明无色尼龙线织成的米字格网上,然后用吊杆吊到后台空中,换景时启动吊杆把“树冠”降落到固定高度。在布上画的树一般只须垂下来的树冠即可,下面如有树干也得在胶合板上画成“硬景”,以免树干随风飘动。这道工艺有两个细致活儿是我们学员干的:一是用剪刀把布景上没有树枝树叶的白布全部剪掉,露出树冠的空隙。灯光从上面打下来,酷似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的光束与光斑。二是把剪好的树冠反铺在地上,上面铺上尼龙网格,然后在每一根枝儿每一片叶儿“吃劲儿”的上方用针线缝牢。特别承重的枝叶,还要在画布、网格缝住的地方用浆糊粘上布条加固。

第四道幕,同样是画树,同样是剪刀活儿和缝针脚儿,不同的是用料不是白布而是“豆包布”。“豆包布”是一种介于粗布与纱布之间半透明的布料,大多用于包装。增添一道“豆包树”是为了营造“景深”“远去”的效果,灯光一打便有雾朦朦的意境了。

第五道幕,是纱幕。仍然同样是画树,仍然同样是剪刀活儿和缝针脚儿,这回是用纱布画树,再把树冠挂到纱幕上,那就更有苍茫旷远的视觉效果了。

第六道“远树”是用幻灯打在天幕上,那就远至茫茫地平线了。谢天谢地,那是幻灯组的活儿了,不然我还得伏在幻灯片跟前一丝儿一丝儿抠“变格”呢!小小幻灯片用灯光打到硕大天幕上,一切景物都会变形,绘画者得事先“预画”出来到天幕上不变形的效果,天呐!

我们的剪刀活儿和针线活儿,这还只说了一半,舞台上不只有大森林,还有满天云呢!云的效果,也要有“豆包布”、纱布、幻灯三个层次,也是师傅手中的画笔,学员手中的剪刀、针线、顶针儿……

人民剧场不算很大,舞台横宽约16米,高约6.5米,纵深12米。顶幕下面几乎挂满了茂密的树冠,挂起来要平展,不能有枝叶耷拉或卷边,也不能露出缝线的针脚。灯光打上去若是有皱折,让观众看出来大树只是一块布那就穿帮了。我们这些做着“艺术梦”“画家梦”的学生,绝没想到进了大剧院却干起如此艰苦而琐细的活儿。这些活儿看上去不累,可是终日去剪树叶之间无数的窟窿,手指磨出了茧子。蹲在水泥地上垂首去缝密密麻麻的树叶,蹲麻了腿脚坐在小板凳上缝,坐麻了腿跪着缝,跪麻了再坐着缝……腿脚的姿势可以改变,但是颈椎腰椎可一直得戗着劲儿呀!

何况,《铁甲列车》排练,制作是在隆冬时节,舞美车间太大了,生了两个大炉子还冷如冰窖!

紫红色的丝绒大幕打开了,观众席里传来阵阵惊呼:呀,这么大的一片森林呀……瞧那远处,一望无际!太像啦……

石路老师把《铁甲列车》布景剧照寄往苏联,他的老师雷可夫看了表示满意。

我们隐身幕后,听到观众的赞叹,和老师的老师(苏联舞美专家)的肯定,万般辛苦都不在话下了……

隐身幕后(四)

我的金色小白桦

可以说,优秀的舞台美术家终生都在追求以假乱真的“质感”。而栩栩如生的“质感”大多是以原始的笨法子做出来的。

这使我回忆起剧院于年冬季排练“列宁戏”《以革命的名义》,那时我是个十六岁的舞美学员。

我真正的经受住公演考验的“处女作”是一棵小白桦树。

《以革命的名义》舞美设计的是“风格景儿”,相比写实场景来说,“风格景儿”就是简约版重点突出的“写意”画面。剧中有一场戏,列宁和瓦西里在白桦林里见面。美术设计效果图上并没有很多白桦树,只是从顶幕垂下几条白桦树枝叶。台前表演区有一棵金色的小白桦,聚光灯打在小白桦周围,列宁就在树下向瓦西里交代革命任务。王泉导演和舞美设计高喆民都说小白桦是这场景的重中之重,这棵立在舞台左前侧的小树是演员活动的唯一支点,不能用布片画成软景,那样演员走动时布片会忽闪忽闪地晃动,那可就“穿帮”了。必须做一棵立体逼真的树,他们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我。

那时我在学员班还没毕业,以前一直干些给老师打下手的零碎活儿,头一回独立工作就能有机会在舞台前区光圈下展示自己的绘画与制作能力,我心里高兴坏了!可是,我并没有见过白桦树,找了大量的油画资料,列维坦风景画集、希施金风景画集、《金黄色的秋天》《绿荫喧闹》《白桦林》《白嘴鸭飞回来了》《墓地归来》……凡是有关白桦树的画作都看个仔细,若是在油画布上临摹不是难事,然而,真正动手制作时可就难了……

关于用什么材料做树,我向道具股老吕师傅请教了一番。他年轻时是做“扎彩”的工匠,“扎彩”是旧风俗办丧事出殡时所用的“白事物件儿”,搭幕棚、搭牌楼、扎“孝子幡”、扎“雪柳”、纸马纸牛、八仙人儿、开路小鬼儿、黑无常白无常……来到剧院工作以后,他几乎什么道具都会做。我特别佩服他为《家》做的“红木家具”,木工用普通松木和胶合板钉好“八仙桌子”木胎,他就在上面大显身手了。他的“立粉”手艺堪称一绝,使用工具与操作方法有些像如今往蛋糕上挤奶油花儿。他用大白粉调上胶装入有漏斗嘴儿的皮袋里,往桌棱桌腿上那么一挤一挤就“雕刻”出了精美的花纹,再用棕红漆“找色”,往舞台上一摆,以假乱真就是昂贵的红木雕花家具了。

经老师傅指点我心里就有了数儿,到院子里溜了一圈儿。那时候剧院大院儿里有许多美丽的花草树木,我相中一棵树上粗细适合的枝干,砍了下来,又从收发室大爷扫院子用的大扫帚上拔下两根粗苗。我先把它浸在热水里泡软,然后用酒精灯把它烤弯,仿照白桦树弯弯的枝丫。扫帚苗儿顶端有许多细枝,正好用来拴树叶。

树皮,拿什么做呢?剧院有一间全国戏剧界唯一的纱幕工厂,全靠几位老大姐手工缝制。纱幕多用于舞台上挂的“天幕”,用幻灯往天幕上打云彩呀阴雨呀闪电呀,不能叫观众看出来有接缝儿,因此不能使用缝纫机。原材料是幅宽有限的“象眼纱”,老大姐们一针一针穿过“象眼儿”连接成硕大的天幕。为了找到边缘整齐的“象眼儿”,她们会找准“活线儿”把每幅两侧各拆下一条下角料。纱幕条儿是剧院里独家宝贝,用途十分广泛。

我用白色的纱幕条儿把树干、树枝缠绕起来,涂上青白色的颜料,再画上点点黑色的斑纹,嘿!太像白桦树了!叶子,颇费功夫。布景车间有的是白布,我先在白布上画出大小不同的叶子,金黄色的、淡黄的、火红的、褐色的、暗绿的……叶子两面都要画上颜色。然后剪下来,拴在一根根铁丝上,一片一片拴到树枝上。最后再用画笔统一点缀一下,暗绿烘托火红,褐色陪衬金黄,增强其立体感。

这棵树如何“扎根”立在地上呢?我找来一方支撑景片子用的方形大铁坨,把树固定在铁砣提手儿上,往上面蒙了一块麻袋面儿,再用颜料在麻袋片上画出土坡的质感。

小白桦“种”在舞台上了!灯光一打,自然逼真,栩栩如生,立即把观众带入俄罗斯原野的情调中去了。小白桦,获得了导演、美术设计、演员、观众的一致称赞。摄影师给“列宁”和“瓦西里”在小白桦旁拍了一张又一张剧照。我也很想在自己的第一件作品跟前照一张相,穷,没有照相机。我们学舞台美术的,命中注定一辈子干幕后劳动。

《以革命的名义》全剧第一个场景就是那棵小白桦。每天演出开场之前,我都早早地从侧幕后面把我的小白桦搬到舞台上去。大幕敞开着,台下观众席里空无一人。后台除了一个小工作灯,黑黝黝的,小白桦像是在暮霭中幽幽闪光。我抚摸着她,只有在这黑暗和寂静中,她才属于我。观众入场的时间到了,所有的灯光一齐亮了,小白桦忽然大放异彩,我等的就是这一刻,每一次都像初次见到她那样心潮澎湃。舞台监督指挥工作人员拉上大幕,剧场里传来观众入场的声音。我立于幕后倾听了一会儿,摆弄摆弄白桦枝叶,悄悄地退到后台。

当今年轻人或许会说,你们那一代人真傻,干嘛费那么大劲呀?不就是想要一棵小树吗?网上向卖家提出要求,立马做好了送来!我反而觉得孩子们很可怜,你们可能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卖家寄来的圣诞树之类只有大小号不同,全都是一个模子。即使是私人订制,制作塑料树叶的工厂有几百种不同的树叶,攒到一根塑料树干上,那也是工业品。地球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以独特的个性画出我这一片叶子,那才是有生命的艺术,那才是艺术的生命。

从那以后我就爱上了绿色朋友,走到哪里都向当地人打听那儿花草树木的名称、习性、典故,积攒了许多写花草树木的散文。年出版《航鹰文集》时,其中散文集《绿魂》竟选入了30万字。评论家黄桂元作序颇有见地:“航鹰的绿意独钟,是她孕于幼时的情结,苦觅“绿魂”则是悲天悯人的艺术家气质所然,是她半生绿色梦想的延续……她说:‘我对绿色朋友的无声语言有一种领会的悟性。’”

年我随《天津文学》作家笔会到了大兴安岭,40岁了才见到真正的白桦树。回津后写了散文《亭亭白桦,依依白桦》,文章结尾描述了归途心境:火车在暮霭中行驶,朝着更沉的夜色奔去。当我们告别山林时,山、路、松林……都模糊地隐没在了黑暗与寂静中去了。只有白桦,在沉沉幕帷后面闪着幽幽银光。呵,这是舞台还是人生?亭亭白桦,依依白桦,把我送回16岁的梦幻中……

隐自幕后(五)

难忘工艺美术学院

年,剧院送我去天津工艺美术学院进修。那时我才知道剧院早就和工艺美院有合作计划,当初我报考的是工艺美院,不料得到的录取通知却是剧院发出的。一年多以后作为“调干生”又回到学院时倍感亲切。

自幼父母离异,我随母亲生活。母亲改嫁后与继父生有子女,在家里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多余人”,因此初中毕业才15岁即执意报考专业学院,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的路。当年学生报考或上班报到没有让家长送的,不用托人也不用花钱“走门路”。我骑车从小白楼出发顺着海河向北飞驶,过了金钢桥几经问路才找到工艺美院。

记得初试、复试都画了石膏素描、静物,交一幅事先画好的创作画。我那时孩儿气十足,交的是《国际六一儿童节》,用鲜艳的色彩画了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的孩子,还有一个戴花帽的新疆男孩高举手鼓。第三次去面试,有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考场前面坐着一排考官,考生一个个被叫进去单独回答提问。那天我的打扮颇有“小白楼孩子”的身份感,到了相对贫穷的河北区可能有些格格不入。我穿了一件灯笼袖儿白衬衫,宽背带红格儿裙子,足登当年称作“护士鞋”的白色布凉鞋。辫子更孩儿气,头发“中分”到两侧扎了两个白色大蝴蝶结,两根辫梢儿也扎了两个白色大蝴蝶结。虽说咱不漂亮,却长了圆圆的娃娃脸,若是不细看眉眼儿,活脱儿从苏联电影里走下来的女孩。一位考官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们家生活困难吗?”

“是困难的学生你们才要吗?”我从不怯场,双手往后一背反问。考官们一听都笑了,不提问就让我走了。如今想来,是我的贼大胆儿和机灵劲儿讨得考官们喜欢了,也可能其中有高人慧眼识珠发现我有潜在的艺术气质吧!

那时候的工艺美院是“大专”规格,院长林浦才40多岁就是“高(级)干(部)”了,13级以上算高干,他是12级,这是我们学生引以为傲的事。林浦院长虽然年轻却是随解放大军进城的“小老革命”,曾是解放区《冀中导报》记者,后来在《天津日报》美术组当组长,是一位著名漫画家。再后来市里派他来创建工艺美术学院了。

工艺美院设有室内装饰(包括展览);日用工业美术(陶瓷、玻璃器皿、灯具、搪瓷等制品的设计);商业美术(商品包装设计、广告等);染织美术;舞台美术五个班。因为每种专业只有一班学生,所以没有叫“某某系”。舞台美术班只有我们那一届,石路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讲舞台美术设计课。班里有来自话剧、歌舞、评剧等单位送来的五个“调干生”,其余都是高中毕业。因为设置的专业都很实用,学生毕业后不愁找不到工作。近几十年以来我国的教育制度出现了偏差,为了赚钱纵容大学无限度地“扩招”,而无知的家长们出于攀比心理都以送子女上大学为荣。可怕的是大学不断地“扩招”而师资却每况愈下,“系”升为“学院”,学院升为大学。所设专业却脱离社会实际,不能帮助毕业生就业。

我去欧洲访问发现人家的职业教育很完善,投考专科学校学得一技之长有利于就业,其学生人数几乎和大学平分秋色。我国的教育结构如果还不能彻底改变,已经害了几代学生,家长辛劳一辈子的血汗钱被榨干而又是徒劳的,此种怪像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天津工艺美术学院小而精,师资力量很强,许多老师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还有好几位老师后来成为著名画家,有国画家赵松涛、穆仲芹,油画家刘贵宾等。我们那届校友遍布全市各个用得着美术的单位或企业,如今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其中有一位佼佼者杜仲华是我的老朋友,他年毕业留校。先后在设计部、行政部、院刊编辑部工作。除了绘画他还喜欢写作,常给《天津日报》写影评,受到了当时天津日报文艺部主任李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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